基督的美国、罗马的美国、双面神林肯与恺撒主义的再起源(第10/10页)

总统的着眼点更为远大,一切都要为推倒柏林墙服务。“我们今天向全世界承诺,改善和保护所有希望自由者的权利。我们派遣美国人去越南和西柏林,不能只派白人。”(John F. Kennedy, “Radio and Television Report to the American People on the Civil Rights, ”June 11,1963)盎格鲁传统意义的自由一向将天主教世界(以及本国天主教徒)排除在外。19世纪自由主义的普遍性仅限于文明世界,从来没有考虑将非欧洲民族包括在内。冷战自由主义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普世自由主义,像雅典民主一样离不开帝国主义和群众大军的支持。如果没有国家利益和全民战争的需要,纳税有产阶级没有理由为大众民主牺牲绝对财产权。肯尼迪策划的《民权法案》除保护投票权的条款以外,全都属于长期国会所谓的武断权力,每一项都扩大了行政分支的权力。司法部的常规介入使私人案件的起诉权转入国家手中,严重损害了普通法体系隔离国家和社会的藩篱,扩大了行政分支的自由裁量权。联邦资助条款开启了逆向种族歧视的滥觞,通过变相的委托立法削弱了国会的财政特权。总统演说将冷战和民权捆绑在一起,国务卿游说以国际影响为主要论据。

在这样的背景下,民权领袖开始策划向华盛顿进军。肯尼迪政府和主要媒体事先早已得知他们的计划,经过多次沟通,传递了温和、进步和反共的期待。如果他们没有落到埃塞俄比亚示威者的下场,一方面是因为美国宪法确实不允许肯尼迪做海尔·塞拉西皇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大方向上看,游行者本来就是肯尼迪政府的助手而非敌人。他们并不打算借助社会力量反对政府,反而指望政府更加积极地干涉,以消除社会偏见。媒体的基调是两种命运的对照:一方是自由社会改善和发展的无限可能性,另一方是专制压迫的万马齐喑。游行两天前,美国新闻处就已经部署了宣传计划。然而,最大的宣传机会来自肯尼迪本人的意外身亡。达拉斯刺杀案将肯尼迪定格为民权和进步的领袖,美化了他的“精英政府”,将他的大部分错误责任转移到约翰逊总统的头上。重案处理的平静、公开以及权力转移的坦诚、有序,和克里姆林宫的神秘、封闭形成鲜明的对照,提供了另一项有利于美国的宝贵宣传点。约翰逊政府继续推进肯尼迪的民权计划,肯尼迪本人的死亡反而降低了法案通过的难度。从后人的视角看,1964年国会和沃伦最高法院都具备三重里程碑的意义:民权运动的转折点、国家主义的转折点、美国宪制世界化的转折点。从内战到冷战,一个瑞士式的美国逐步演化成一个罗马式的美国。每一次都以黑人为直接和表面的理由,而长远和深刻的后果将会落在全世界头上。

新保守主义收割了冷战自由主义播下的庄稼,有其内在的理由。民权运动不可逆地改变了共同体的边界条件,确定了群众民主和强势政府。二者虽然不是帝国的充分条件,无疑已在必要条件之列。内政和外交的混合、美国宪制与世界秩序的混合同样已经发展到不可逆转的地步,不仅没有在柏林墙倒塌的地方止步,反而将万国纳入了日益扩大的漩涡。卡尔霍恩的设计如果还能存在,大概只能像哈德良皇帝的雅典、美国卵翼的维京群岛一样,构成世界秩序的一角珍玩,却不会具备动力或枢要的功能。历史能够战胜法则,这是所有晚期民族的痛苦经验。法则不会颠覆,却会因其完美而不再属于此岸世界。欧几里得定理的正确和自洽不会防止现实建筑物的摇摇欲坠。小阳春时代的理论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将全部精神用在超越历史的理论模型当中,而历史却从他们遗漏的角落中涌出,将他们淹没。他们最终落入历史珍玩馆,根本原因在此。然而,这种具体和偶然的低级因素无损于他们的伟大。

如果有朝一日,文明的季候再次造就了具备恰当理解力的公众,他们就会像睡美人一样复活,依然栩栩如生。

这就是卡尔霍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