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的美国、罗马的美国、双面神林肯与恺撒主义的再起源(第2/10页)

旺盛的生育能力是元气充沛的最可靠标志,人口洪峰是帝国的预兆——或者不如说帝国是前者的副产品。奥古斯都早就知道,他的帝业来自辛辛纳图斯时代多子多福的祖辈农场主,注定毁于生活质量优先的同代节育者。在历史的起点,你总可以看到某种健康的保守主义:契合自耕农和手艺人脾胃的家庭友善型宗教,人口的洪水仿佛从沙砾中泛滥。在历史的终点,也总会有某种疲惫的功利主义:契合知识浪人的思维结构,理性地计算原子式个人的快乐最大化,人口的冰山仿佛在阳光下融化。两者各有其季候,任何人都能辨认自身所在的季候,但也仅仅限于辨认而已,这就是为何宿命之所以为宿命[223]。

在文化历史学的体系中,基督教的美国面对世俗人文主义的欧洲,无非是青春面对衰老,敬畏诸神的罗马乡愚也曾经这样面对怀疑一切的希腊智者;好勇斗狠的美国面对软弱险诈的东方,无非是文明的主人面对文明的原料,罗马公民战士也曾经这样面对埃及行省降虏。

在杰克逊和林肯之间,美国的原始丰饶登峰造极。清教徒乡愚没有遭遇自己的掠食者,甚至不太相信掠食者的存在,保存了自以为是的天真[224]。

三、都铎宪法的种子

普通法[225]的起源跟绝大多数日耳曼系邦国的习惯法没有明显区别[226],王室法庭起初不过是各种采邑法庭之首,必须面对原有的撒克逊郡法庭、百户邑法庭和其他领主法庭的竞争[227]。但围绕《克拉伦登条例》的拉锯战使亨利二世及其大议事会(General Council)感到,只有归纳、积累和伸张王国“古老法律和习俗”( The Ancient Laws and Customs),王室法庭才有资格与教会法庭及其罗马性、普世性、正统性竞争[228]。

因袭习俗的体系比强调普世的体系更符合法律人怀疑和排斥创新的品格。“法官认为……普通法原理和习惯是不能更改的,是永恒的。他们坚信,一些原理是立法不能创制的。创制的法规只能不折不扣地再次确认和宣告这些原理,而不能有丝毫创新。要知道判例法是普遍适用的,而议会的立法则有些例外,只在特定情形下适用。”普通法家的主要成就在于:在绝对主义革命似乎注定胜利的二百年间,保存了封建自由的遗德[229],以其保守性、有机性、经验性抗拒新兴中央集权国家的进步、理性和变革[230]。盎格鲁-撒克逊的特殊民情大部分都要归因于此,因为没有任何力量比法律和习俗更能塑造民情。如果法律是习俗的自然延伸,情况就尤其如此。政治国家外在于社会,把立法权变成一种革命力量[231],以功利原则和理性管理破坏社会生态有机性,通常是民族和文明元气损耗、未老先衰的直接原因;而健康的保守主义则是混沌元气有能力通过排异反应保护自己的标志[232]。

从宪法意义上讲,17世纪内战是普通法保守主义对欧洲绝对主义革命的反动。爱德华·柯克爵士的基本法理论[233]已经无法通过《权利请愿书》来保全,只有内战才能阻止王室引进法国和西班牙的绝对君主制。从宪法意义上讲,北美独立战争是都铎宪法(没有最高主权概念的混合宪制)对新兴(国会至上)国家主权论的反动[234]。从宪法意义上讲,美国内战推翻了独立战争的宪法仲裁,使(联邦至上)国家主权论和(民心独裁者的)人民主权论战胜了都铎宪法的封建自由遗产(混合宪制和地方主义),使美国背离欧洲贵族传统走向罗马群众政治。

帝国的道路自此打开。

在邦国宪制中,恺撒主义是法统与群众的分割线。

在帝国秩序中,恺撒主义是民主集权和地缘宿命结合的自然产物。

四、别了,华盛顿

欧洲贵族的血脉在北美体现为弗吉尼亚绅士-种植园主传承的政治经验,这个阶级是独立战争、费城制宪会议和南部邦联的灵魂。他们维护的对象始终如一,罗伯特·李将军在血缘和精神上都是华盛顿将军无可争议的传人。南部邦联的《分离(独立)决议》在文字和精神上同样是大陆会议同类文献的翻版,以政治分离为手段维护社会保守的决心也丝毫不逊于当年的北美殖民者。

但他们抵抗的对象并非始终如一。英国贵族对社会秩序动摇的恐惧超过了战败的恐惧,而民主守护神林肯恰好相反。在名义上的战争起因(黑奴问题)上,这一点表现得格外清楚。

独立战争时期的黑奴暴动比南北战争时期更加积极。阿比盖尔·亚当斯夫人听到保王党和马萨诸塞州黑奴联合起事的流言,麦迪逊也报告弗吉尼亚州黑奴准备勾结英军。不久,流言就变成了事实。1774年12月,佐治亚州圣安德鲁斯的黑奴果然暴动,杀害了四个白人。1775年7月,北卡罗来纳州民兵指挥官约翰·辛普森上校也破获了本州黑奴勾结英军的密谋[235]。1775年10月7日,弗吉尼亚的英国总督邓莫尔勋爵约翰·默里宣布执行军法统治,解放愿意“为国王而战”的叛乱者黑奴。上千名黑奴逃离主人,加入“埃塞俄比亚军团”,构成了保王党军队的主力[236]。1775年11月14日,弗吉尼亚爱国者(英国人称为叛乱者)民兵指挥官约瑟夫·哈金斯已经被自己的黑奴俘虏[237]。大多数黑人士兵站在英国人一边作战。1783年,《巴黎条约》签订时,数千名黑人追随保王党一起流亡,包括黑人士兵和他们的家属[238]。如果英国人乐于推广“解放叛乱诸州黑奴”之类的机会主义措施,弗吉尼亚绅士的前途就会岌岌可危。阿灵顿庄园的黑奴远比哈金斯的黑奴更忠诚,对罗伯特·李也只是一种可怜的安慰。

斯蒂文森为邦联扮演了加图-方孝孺的角色,他在副总统任内丝毫未能阻止林肯动员民心独裁者的草根力量,却卓有成效地妨碍了杰斐逊·戴维斯保卫州权的临时军事组织措施。但加图的使命就是通过失败的殉道光大自己的原则,而不是为了成功而玷污原则的纯粹性。双面神林肯身兼民主守护神-宪制破坏者、草根保守主义者-帝国激进主义者、自耕农自由主义者-强政府集权主义者的暧昧角色,而斯蒂文森的历史形象定格于《从宪法看内战》(Consitutional View of the Late War Between the States)。他是克莱-卡尔洪-平克利叛乱的政治传人、“联邦——次于自由”原则的道成肉身。他要通过此书证明:假如有朝一日,行政官篡权与群众民主的致命结合终于泛滥成灾,摧毁了混合政体的藩篱,使法统重新退化为无形态的赤裸暴力(这是文明以前、文明以后、文明以外大多数人类的自然状态),那么,南方可以问心无愧,因为它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