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结果(第7/8页)

人性的贪婪在这场土地转让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政府期望从出售土地和其他收入中获取利润,地主、殖民者和投机商企图轻而易举又极其廉价地获得地产。不过立法人士认为:若能将土地变成可以自由出售的商品,将公有的、教会所有的、限嗣继承的以及业已过时的历史遗产转变成私人财产,便可为农业发展打好令人满意的基础。立法人员的这项信念倒是发自真心,我们如不承认这点便有失公正。然而无论真诚与否,这种信念并未给农民阶层带来好处。大体而言,农民并不愿变成蓬勃发展的商业农场主人,即使有机会他们也不想(大多数农民并无此机会,因为他们买不起投放在市场上的土地,甚至也弄不懂转卖过程中一系列非常复杂的法律问题)。“大地主领地”——这一用语非常含糊,在政治词汇里它又包上了一层厚厚的外衣——或许也未从中获得加强。不管是谁从中得到好处,反正受益的不是自给自足的农民。无论是原有的还是新生的农民,他们都住在村边上,种的是公有土地,或是住在有待砍伐森林或土壤冲蚀的地方,即那些不再由村社控制用途的地方。[雷蒙德·卡尔(Raymond Carr)指出,自19世纪中叶起,“森林问题在西班牙复兴主义者的作品中开始成为中心话题。”][26] 自由化的主要效果是加剧了农民的不满。

农民不满的奇妙之处在于左派可进行煽动和利用。事实上,这种不满在南欧部分地区尚未煽动起来。1860年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的农民暴动,与加里波第密不可分。加里波第是个金发神奇人物,爱穿一件红衬衫,看上去是十足的人民解放者。他的信仰是建立一个激进、民主、贴近人民,甚至带点模糊社会主义色彩的政府。然而他的信仰与农民的信仰居然水火不容。农民信仰的是圣母马利亚、教皇和(西西里以外地区)波旁王朝国王。共和主义、国际社会主义(巴枯宁式)和共产主义,在西班牙南部取得了飞速进展:1870—1874年间,安达卢西亚每座城市都不乏“劳工协会”的组织。[27] (当然,1848年后,作为左派最时髦政治信仰的共和政体,在法国某些农村地区已站稳脚跟,而且1871年后,又在某些地区赢得大多数人的适度支持。)随着19世纪60年代芬尼亚运动而出现的爱尔兰农村革命左派,在19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也曾突然出现在令人生畏的土地联盟中。

我们应该承认,欧洲许多国家——以及实际上欧洲大陆以外的所有国家——的左派,不论是革命或非革命的,在农民阶层中都还没有什么影响力,正如19世纪70年代,当俄国民粹主义者(见第九章)决定“到人民中去”时发现农民对他们的态度一样。只要左派还局限在城里,还是世俗主义者,与教会势不两立(见第十四章),对农村问题一无所知,因农村“落后”而对农村抱不屑一顾的态度,那么农民对他们就仍可能满腹狐疑,充满敌意。西班牙好斗的反基督无政府主义者和法国共和主义者确实取得了胜利,但他们是例外。不过在这个时期,农村的旧式暴动也很罕见,至少在欧洲是如此,这类旧式暴动多半是为拥戴教会、国王,反对不信上帝的城市自由派。甚至在西班牙,其第二次王室正统派战争(Carlist War,1872—1876)比起19世纪30年代的第一次,其广度已大为逊色,只限于巴斯克(Basque)人聚居的省份。不过,当19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初的经济繁荣让位给19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的农业萧条时,我们再也不能理所当然地将农民阶层视为保守的政治成分了。

农村生活结构被新世界的力量撕碎了,但究竟碎到什么程度,站在20世纪末的我们是很难衡量出来的,因在本世纪下半叶,农村生活已经彻底改造,其变化之大超过农业问世以来的任何时期。回首过去,我们会觉得19世纪中期的农村男女在生活方式上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古色古香,或是变化十分缓慢,宛如蜗牛爬行。当然这只是错觉。至于变化的确切性质现在实难辨明,除非是对那些基本上属于新一类的农人,例如美国西部的殖民者,他们已有机器设备,已通过新发明的邮购目录从城里购买物品,能根据价格走向重新安排自己的农田和作物,也能进行一些投机。

然而农村毕竟有变化。农村中有了铁路,有了小学。小学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学校里教授全国通用的语言(对大多数农家子弟来说这是新的语言,是第二语言)。在学校教育、国家行政管理和全国政治的综合影响下,代表个人的称谓也变了。过去在诺曼底山区里,人们彼此之间或以绰号相称,或使用当地非正式姓氏。据报道,到了1875年,这些绰号、姓氏实际上已完全消失。这“完全是由于校长不允许在校学生使用除正式姓名以外的任何名字”。[28] 也许绰号和非正式姓氏并未完全绝迹,在教育落后、农民尚无阅读能力的地方,人们用当地语言进行私人交谈或非正式谈话时仍旧使用。农村中的教育水准参差不齐,而这种差距正是人们求变的巨大力量。因为,在教育落后靠口语传播的地方,除了少数因工作关系必须具备读写能力的人外(这些人很少是务农的),一般人不识字、不懂国语、不知国家机制为何物根本无关紧要;然而在文化发达的社会里,文盲必定遭到蔑视,他们会强烈希望消除这种羞耻,至少希望他或她的孩子不必再忍受这种耻辱。1849年,当匈牙利革命领袖科苏特起兵举事之时,摩拉维亚(Moravia)的农民政治很自然地采取传说形式,宣称匈牙利这位领袖是“人民皇帝”约瑟夫二世的儿子,而约瑟夫二世又是古代国王斯瓦托普卢克(Svatopluk)的近亲。[29] 到了1875年,捷克的农村政治就没这么简单了,如果还有人希望“人民皇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的亲戚来拯救全国的话,他们在承认这点时可能会感到有点儿尴尬。抱有这种希望的人越来越局限于文化比较落后的国家,俄国便是其中之一。俄国的民粹派革命党人此刻正试图——未遂——以“人民国王”取代沙皇的口号来组织农民革命。这种举措甚至连中欧农民也觉得落伍了。[30]

相对而言,除了西欧和中欧部分地区(主要是新教地区)以及北美之外,世界各地的乡下农民几乎皆是目不识丁的[1860年的西班牙,有75%的男人和89%的女人是文盲;1865年的意大利南部,居民90%是文盲,甚至在最先进的伦巴第和皮埃蒙特地区,文盲亦高达57%—59%;1870年前后,在达尔马提亚(Dalmatia)的士兵中,文盲占99%。法国情况则相反,到了1876年,乡下80%的男人和67%的女人受过教育;荷兰几乎84%的士兵受过教育(在荷兰和格罗宁根省,这个比例为89%—90%);甚至在教育明显落后的比利时,能看书写字的士兵亦高达65%(1869年)。至于识字程度,当然是十分一般[31] ]。然而即使在落后守旧的地区,也只有两种乡下人才是继承古老文化的主要支柱——老年人和女人。他们将“老太太的神话故事”一代又一代传下去,有时连城里搜集民间故事、民间歌曲的人也来听。然而说也奇怪,所有的新事物在这段时间也是通过妇女传到乡村。在英格兰农村中,女孩子比男孩子识字多——这种情形似乎开始于19世纪50年代。在美国,“文明方式”的代表非妇女莫属——读书、讲究卫生、“漂亮”的房屋、按城里样式布置的住宅以及端庄、不酗酒——与男人粗野、凶暴、醉酒的方式恰成对比;哈克贝里·费恩(Huckleberry Finn)便是在吃了大亏后才明白这点。母亲督促儿子“检点、长进”的可能性远远大于父亲。也许此等“现代化”的最佳途径,是年轻的乡下姑娘进城里为中产阶级和下中产阶级家庭当女佣。事实上,对男人和女人而言,伟大的提升过程不可避免的便是破坏古老方式和学习新方式的过程。接着我们就谈谈这方面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