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科学·宗教·意识形态(第8/10页)

对宗教的猛烈攻击与同样猛烈的反教会热潮出现在同一个时期,但两者并不曾合流,而是自成一格,知识界的所有思潮都卷入了反教会热潮,其中包括温和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教会,尤其是国家和官方支持的教会以及国际性的罗马天主教会,都遭到了攻击。罗马天主教会声称拥有界定真理的权力,企图独揽与公民有关的某些职能(婚丧嫁娶等等),不过,这种攻击并不意味着攻击者主张无神论。在一种以上的宗教并存的国家里,这种攻击有时以一个教派反对另一个教派的形式出现。在英国,主要是革新派成员反对英国的国教会;在德国,加入1870—1871年反对罗马天主教会的“文化斗争”的俾斯麦,当然不会让自己像路德派那样,把上帝或耶稣逼入绝境。另一方面,在单一宗教的国家中,特别是天主教国家中,反对教会自然就意味着反对一切宗教。在天主教内部,事实上出现了一股微弱的“自由主义”思潮,这股思潮抵制罗马教廷日甚一日的极端保守主义。极端保守主义发端于19世纪60年代,并在1870年的第一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上以宣告教皇永远正确而正式确立。然而,极端保守主义尽管受到力图保留本国天主教相对自主权的那些神职人员的支持,其中最强有力的大概在法国,却轻而易举地就在内部被击败了。但是,法国“高卢主义者”(Gallicanist)虽然出于实用主义和与罗马对抗的考虑,比较倾向于和现代的世俗自由主义政府妥协,却不能被视为名副其实的自由主义者。

作为一种不让教会在社会中拥有任何官方地位(“废除教会”、“政教分离”),而且企图使之成为纯属个人私事的一种主张,反教会运动是一个富有战斗力的世俗化运动。这个运动后来变成了一个或若干个完全志愿性的组织,与集邮俱乐部相似,但规模无疑更大。可是,这个运动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建立在对上帝的信仰是错误的这样一个认识基础之上,而是以世俗国家日益强大的行政能力、管理范围和抱负为基础,即使在奉行自由主义和不干涉主义最卖力的国家里也是这样,国家准备把私人组织从以今天的眼光看是属于这类组织活动的领域里赶出去。然而,反对教会基本上是一种政治行为。反教会斗争之所以来势凶猛,是因为人们认为,被定为国教的宗教是反进步的。事实确实如此,这些被定为国教的宗教无论从社会或政治角度来看,都很保守。罗马天主教对于被人们视为19世纪中期的支柱而倍加珍惜的一切,都采取极端敌对态度。某些教派或异端可能接受自由主义乃至革命思想,教徒中的少数派可能被自由主义的宽容所吸引,但是教会和正统的教徒却不可能这样。只要民众,尤其是农民群众依旧掌握在反动派手中,如果不想让进步处于困境,那就必须击败这些愚弄群众的势力。从此以后,越是在“落后”的国家里,反教会的斗争越是如火如荼。在法国,政治家们为教会学校的地位争论不休,墨西哥的政治家则在世俗政府反对教士的斗争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于社会和个人来说,“进步”都是从传统中解放出来的,因为进步似乎意味着以战斗的姿态与以往的信仰决裂。在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工人图书馆里,读《摩西或达尔文》(Moses or Darwin )的人比读马克思著作的人还多。在普通人的心目中,站在进步乃至社会主义进步前头的,是那些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解放者,科学(已顺理成章地发展成为“科学社会主义”)是从以往的迷信和当前的压迫下获得思想解放的关键。西欧的无政府主义者极为准确地反映了这些斗士的自发情绪,他们对教会持强烈的反对态度。意大利罗马涅省(Romagna)的铁匠墨索里尼,出于对墨西哥总统班尼托·胡亚雷斯的敬仰,把自己的儿子也取名为班尼托,此事绝非偶然。

然而,即使在自由思想家当中,对宗教的眷恋也并未消失。中产阶级思想家认为宗教能发挥让穷人安贫乐道和维护社会秩序的作用,因而有时就尝试着推行“新宗教”,例如,孔德的“人道宗教”以出类拔萃的伟人取代万神殿和圣人;可是,这种尝试并未取得引人注目的成就。但此时也出现了一种真诚的意向,企图在科学时代挽留宗教带来的慰藉。玛丽·贝克·埃迪(Mary Baker Eddy,1821—1910)于1875年出版了她的著作,她所创立的“基督教科学”(Christian Science)就是这种努力之一。从19世纪50年代起就风靡一时的唯灵论(spiritualism)之所以极受群众欢迎,原因大概即在于此。唯灵论所包含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诱人之处,显然与进步、改革、极左派有关,与妇女解放运动,尤其是与美国的妇女解放运动有关,因为美国是唯灵论的传播中心。除了其他吸引力外,唯灵论还有一大优点,它似乎把死后犹存这一说法置于实验科学的基础之上,甚至以肉眼能见的形象为其基础(正如摄影这门新艺术所力图证实的那样)。此时关于奇迹的说法已不再被接受,灵魂学便在群众中发挥其潜力。可是,有时唯灵论大概除了表明人普遍渴望一种多姿多彩的礼仪之外,就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了,而传统的宗教更能充分有效地满足这种需求。在19世纪中期,有许多新创造的世俗礼仪,特别是在盎格鲁—撒克逊国家,那里的工会精心设计了一些富有寓意的旗帜和证件:互助会(“友好协会”)在它们的会所周围挂满了带有神话色彩的仪式装饰物;三K党徒、奥伦治党人(Orangemen)以及政治色彩较淡的帮会则在服装上做文章。这些帮会中最古老,或者说最有影响力的共济会,为各级组织规定了一套礼仪,而且划分了等级,用以表达自由思想和反教会主张,至少在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以外是这样。共济会的成员在这个时期是否增加了,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增加了,但共济会政治影响力的增大,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但是,具有自由思想的人,虽然殷切地希望某些传统的精神安慰,他们却似乎仍旧不放弃对一步步后退的敌人进行追击。因为,信徒们心存“疑虑”,尤其是知识分子,19世纪60年代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些著名知识分子就是有力的证明。宗教无疑在衰落,不仅在知识分子当中,也在迅速成长的城市中;在城市中,做礼拜所需要的设备,例如卫生设备,远远落后于其人口增长的速度,但是,很少有人想到要为宗教和道德提供稍微舒适一点的条件。

然而,19世纪中期的数年中,比起神学在学术领域里的衰落,群众性宗教信仰的不景气程度毕竟略好一些。盎格鲁—撒克逊的多数中产阶级依然是宗教信徒,而且一般而言都参加宗教活动,至少是虚情假意地参加。美国的百万富翁中只有卡内基一人公开声明自己不信教。非官方的新教各派发展速度放慢了,但是至少在英国,随着中产阶级新教徒日益增多,新教所代表的“反因循守旧”的政治影响却变得更加强大。在海外移民社团当中,宗教并未衰退。在澳大利亚,宗教信徒从1850年占总人口的36.5%,增加到1870年的接近59%,在19世纪最后数十年中又回落到40%。[16] 在美国,尽管著名的英格索尔上校(Col.Ingersoll,1833—1899)极力鼓吹无神论,宗教势力依然大于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