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艺术(第5/9页)
1815年以后,反动政府试图把这种占优势的中世纪遗风,转变为对专制主义的蹩脚辩护;除保守的中世纪遗风之外,左翼的中世纪遗风是无关紧要的。在英格兰,它主要是作为人民激进运动的一种潮流而存在,这种潮流倾向于将宗教改革之前的那个时期,看成是劳动者的黄金时代,并将宗教改革看成是走向资本主义的第一个重大步骤。在法国,它却重要得多,因为在那里,它的重心不在封建统治集团和天主教阶层,而是在永恒不朽的、受苦受难的、骚动不安的、富有创造性的人民中:法兰西民族总是不断重申其特征和使命。诗人和历史学家米什莱(Jules Michelet),是尊奉中世纪传统的革命民主主义者中最伟大的一个;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就是这种先入之见的最著名产物。
与中世纪遗风密切相关的——尤其是通过它对神秘的宗教虔信传统的关注——是追寻东方非理性智慧中所蕴含的那种更古老、更深奥的神秘源泉,如浪漫而又保守的忽必烈王朝或婆罗门王国。公认的梵文发现者琼斯爵士(Sir William Jones),是一位正直的辉格派激进分子,他像一位开明士绅应当做的那样,为美国和法国的大革命欢呼;但大多数研究东方的业余爱好者和模拟波斯诗歌的作者——现代东方主义大部分源自他们的热情——则具有反雅各宾的倾向。颇为特别的是,他们的精神目标是婆罗门教的印度,而不是已吸引18世纪启蒙运动对异国情调的想象以及非宗教而理性的中华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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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已经远去的初民和谐的梦想,有着更加悠久、更加复杂的历史。无论其形式是共产主义的黄金时代、“男耕女织”、尚未被诺曼人征服奴役的盎格鲁——撒克逊自由时代,还是暴露了腐败社会瑕疵的高尚野蛮,它始终是势不可挡的革命梦想。因此,除了纯粹作为逃避资本主义社会的地方[如戈蒂耶,以及19世纪30年代于西班牙一次旅游中发现了高尚野蛮人的梅里美(Mérimée)的异国情调],或因历史连续性使原始的某些东西成为保守主义榜样的地方以外,浪漫主义的尚古之风使它更容易与左翼的反叛相契合。这就是值得注意的“乡民”(the folk)说。风格各异的浪漫主义者,都接受“乡民”是指前工业化时期的农民或工匠,他们是纯洁美德的榜样。重返那种淳朴和美德,是华兹华斯撰写《抒情歌谣集》的目标。作品能被吸收到民歌和童话大全中,是许多条顿诗人和作曲家的志向(已有几位艺术家成功)。搜集民歌、出版古代史诗、编纂现存语言词典的广泛运动,也与浪漫主义密切相关,“民俗学”(Folklore)一词就是这个时期的创造物(1846年)。司各特的《苏格兰边区游吟诗人集》(Minstrelsy of the Scottish Border ,1803)、阿尔尼姆和布伦塔诺(Arnim and Brentano)的《青年的神奇号角》(Des Knaben Wunderhorn ,1806)、格林的《童话集》(Fairy Tales ,1812)、穆尔(Moore)的《爱尔兰歌曲集》(Irish Melodies ,1807—1834)、多布罗夫斯基(Dobrovsky)的《波希米亚语言史》(History of the Bohemian Language ,1818)、卡拉季奇(Vuk Karajic)的塞尔维亚语词典(1818)和塞尔维亚民歌集(1823—1833)、瑞典泰格奈尔(Tegnér)的《福瑞特约夫的传说》(Frithjofssaga ,1825)、芬兰兰罗特(Lönnrot)的《卡勒瓦拉》(Kaleuala ,1835)、格林的《德国神话》(German Mythology ,1835)、阿斯布约恩森(Asbjörnson)和穆艾(Moe)的《挪威民间故事集》(Norwegian Folk Tales ,1842—1871),这么多的不朽巨著都是这一运动的成就。
“乡民”可能会是一个革命的概念,尤其在即将发现或重申其民族特性的被压迫民族当中,特别是那些缺少一个本土中产阶级或贵族阶级的民族中间。在那些地区,第一部词典、第一部语法书或第一部民歌集,都是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事件,都可算是第一部独立宣言。另一方面,对那些由民间淳朴美德所打造出的满足、无知而且虔诚的百姓,对那些信赖教皇、国王或沙皇智慧的人来说,国内的尚古崇拜,为他们提供一种保守的解释。[8] “乡民”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每天正在摧毁的天真、神话和悠久传统的结合。资本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是国王、乡绅和农民的敌人,为反对这些敌人,他们必须维持神圣同盟。
素朴的初民存在于每个乡村,但在原始共产社会的黄金年代假想中,它是一个更具革命性的概念,并表现在海外那些自由高贵的野蛮人身上,尤其是红种印第安人。从将自由社会人视为理想的卢梭到各类社会主义者,原始社会始终是一种乌托邦的模式。马克思的历史三阶段划分法——原始共产社会、阶级社会、更高层次的共产主义——回应了这个传统,尽管已加以改造。原始风格的理想并非特别浪漫主义的。事实上,它的某些最热情的倡导者,就存在于18世纪启蒙运动的传统之中。浪漫主义的探索将其探险者带入阿拉伯和北非的大沙漠,置身德拉克洛瓦和弗罗芒坦(Fromentin)的武士和宫女之中,与拜伦一起穿越地中海世界,或与莱蒙托夫(Lermontov)一起到高加索——在那里,化身哥萨克人的自然人在峡谷和瀑布之中,与化身为部落民的自然人作战——而不是将他们带至塔希提(Tahiti)淳朴、充满性爱的乌托邦社会。但浪漫主义也将其探险者带到美洲,该地的原始人进行着注定失败的战斗,这种形势使他们更接近浪漫主义者的心绪。奥匈帝国的莱瑙(Lenau),在其印第安诗篇中对红种人的被驱赶大声抗议;如果这个莫希干人(Mohican)不是他部落的最后一人,他能在欧洲文化中成为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标志吗?高尚野蛮人对美国浪漫主义的影响力自然比欧洲重要得多——梅尔维尔的《白鲸》(Moby Dick ,1851)是他最伟大的不朽著作——但库珀以其《皮袜子故事集》(Leatherstocking )倾倒了旧世界,而保守派夏多勃里昂的纳奇兹印第安人(Natchez),却从来没有做到这点。
中世纪、乡民和高尚野蛮人都沉湎于过去的理想。只有经过革命,“民族的春天”才能指向未来,而即便是最严肃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者也会发现,为没有先例的东西寻求先例是令人鼓舞的。在浪漫主义第二代之前,要为没有先例的东西寻找先例并非轻而易举的事,第二代浪漫主义产生了一批批年轻人,对他们来说,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是历史事实而不是他们自传中痛苦的一章。1789年几乎已受到每个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喝彩,尽管有些人能在革命、恐怖、资产阶级腐败和帝国的整个时期当中,一直保持他们的热情,但他们的梦想已不是一个教人畅快或容易传播的梦想了。甚至在英国,布莱克、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Southey)、坎贝尔(Campbell)和黑兹利特(Hazlitt)等第一代浪漫主义者全都是雅各宾派,到1805年时,他们的幻想已经破灭,新保守主义已占优势。在法国和德意志,“浪漫主义者”一词可说是18世纪90年代后期保守的反资产阶级分子(往往是幻想破灭的前左翼分子)所创造出来的反革命口号,这可以说明何以在这些国家当中,许多按现代标准应被看作明显的浪漫主义者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传统上却被排除在这个类别之外。然而,到拿破仑战争的后几年,新一代的年轻人开始成长,对他们来说,经过岁月的洗涤,他们眼中只看得到大革命的伟大解放之光,其过火行动和腐败灰烬都已从视线中消失了;而在拿破仑遭流放后,甚至像他那种冷漠无情的人物,也都成为半神话的长生鸟和解放者。随着欧洲年复一年向前推进,它越来越陷入反动、审查制度和平庸而毫无特色的低洼旷野,以及贫穷、不幸和压迫的死亡沼泽之中,然而解放革命的印象却愈来愈光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