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第2/3页)
看来又要挨妹妹的批评了。我看着窗外茫然地想。妹妹不让我给夏希讲恐怖故事,她说孩子听了会害怕。
夏希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抓着银色扶手,正透过车门往外看。
我低头看着夏希心想,不知这孩子什么时候会出去旅行。
夏希上身穿着藏青色大衣,下身穿着连裤袜,袜子松了,在脚踝处堆在了一起,脚上是一双黑皮鞋。我不管妹妹的嘱咐,将黑色的小提琴盒子放到行李架上。
小提琴辅导班设在一套公寓中,完全是一对一的授课方式,夏希按照妹妹教给她的,把脱下的鞋掉换了方向摆好。她对老师家已经很熟悉了,所以直接进客厅,坐到椅子上。我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翻开自带的小说,我们得在这里等着前一个学生的课结束。
房间里铺着蓝灰色地毯,挂着深褐色和米色条纹的窗帘,桌子上摆放着装有热水的暖瓶、纸杯、茶和速溶咖啡。
夏希把双手垫到屁股底下,不停地晃动双腿,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室门。
教室里当然有隔音设备,但待在客厅里,声音还是能听得很清楚,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是拉得较好的学生,能尽情地抒发感情,可是总在微妙的地方跑调,说实话,听起来很刺耳。我觉得夏希虽然学小提琴没多久,却能拉出更温暖更有品位的声音。尽管她现在只能拉出“咕噜咕噜”、“吱吱扭扭”、“扑棱扑棱”的简短乐句,像在用乐器对话似的。
教室门开了,前面的学生出来后,夏希从盒子里拿出崭新锃亮、散发着香味的小提琴,抱在胸前,不安地回头瞧了我一眼,走了进去。
“为什么不登记结婚?”
当我把隆志介绍给姐姐时,她不解地问。
“就算不登记,也不必担心。”
我充满自豪地回答。
我还记着当时身边的隆志在我脑门上亲了一下。姐姐和姐夫目瞪口呆,可我们确实非常幸福,旁若无人,没什么可害怕的。或者说,我们只害怕某些可怕的事情。
我们想不玩弄心机,坦诚地相爱,而且相信如果一方变了心,另一方会无条件地原谅,允许对方离开。
我们姐妹是被祖母养大的。无法让隆志和祖母见上一面,我一直觉得遗憾。
祖母生前,每次领到养老金都全部拿出来,当成零花钱分给我们姐妹。
“我自己用不着钱。”祖母总是这样说。
每次都是每人一万日元,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小钱袋中。祖母为自己买的东西,只有曼秀雷敦软膏、润肤霜和小钱袋。
我当时没有工作,没有钱,却不能去花祖母的一万日元。这让人太悲伤了,或者说感觉太贵重了。祖母的好意一直放在小钱袋中,积攒在我的抽屉里,现在还在那里。
我们姐妹年龄相近,关于家人的记忆估计没有太大出入。我们三人都目睹和经历了相同的事情,比如母亲和男人私会的日子,母亲的美貌,母亲离家出走,她出走后家中的状况,父亲总是挽起衬衣袖子露出胳膊和手表,祖母打扫卫生时先洒上茶叶渣再清扫门口,祖母房间的味道,祖母梳妆台上的曼秀雷敦软膏和润肤霜,祖母做的便当外面的包袱结扣的松紧(结扣总是系得死死的,解开要费点力气),父亲的白汽车和后来更换的蓝汽车,暑假时经常去的海边温泉,我们姐妹三人的入学、毕业、发烧、牙痛、歇斯底里。总之一切的一切,不论是否喜欢,都留在记忆中一直陪伴着我们。
姐姐结婚了,我四处游逛,祖母去世了,妹妹生了孩子。在我们三姐妹出生长大的家中,夏希正和我们的妹妹——也就是她的母亲,以及我们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外公,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一边等夏希下课,一边想隆志的事。
无论如何搜肠刮肚,也挤不出什么笑声和甜言蜜语了。尽管如此,躯体却依然能轻松顺畅地、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当两具残酷的躯体重叠完毕后,我曾对隆志说:“我们马上会坠落。”声音与其说是干枯冷漠,不如说已变得空空洞洞,但隆志装作没有注意到,默默地吸烟。尽管心情寂寞空虚,我却像很满足似的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叹完气后,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真的感到了满足,不禁愕然。
我无法巧妙地应对变化。隆志和我都在变化着,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有不希望变化的愿望。我曾乐观地相信,我们两人能一直像沙漠中不停旋转的洒水器,尽管这里并不是诺福克。
教室门开了,夏希两颊通红地走出来。上完课她总是两颊通红。我合上书,抱紧夏希,两人的腿几乎碰到一起。我越过下一位学生的头顶和教室里的老师四目相对,点头示意。
夏希让我拿着小提琴,双手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到了我的大腿间。她保持着这种姿势说:
“我得了一个优。”
学完小提琴后的固定节目是去吃蜜桃冰激凌,我们手拉着手走到原宿,进了常去的一家西点屋,要了一份蜜桃冰激凌、一杯热咖啡。
夏希是个体型小巧的孩子,西点屋的四方白桌子高及她的胸部,她还戴着那副有淡粉色镜框的显得过大的眼镜。
我在国外随意地到处旅行的时候,经常在墓地散步。我喜欢读碑文,并想象自己墓碑上的碑文:
“雪村文乃在此去世,她本是一个坚强女子。”
其实,那个时候真的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夏希,你爱哭吗?”我问外甥女。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有时会哭。”
不过看她的样子,好像觉得爱不爱哭都无关紧要。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幸福。
“有没有想过要变得坚强一点?”
夏希又开始一本正经地思考了,她歪着脖子,脑袋都快贴到肩膀上。
“不清楚。”
她说着,像可爱的小狗一样甜甜地笑了。
“文乃姨,你真厉害啊。”
夏希吃着蜜桃冰激凌,学着大人的口气又补了一句。
冰激凌很凉,所以她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冷。以前我把旅行时吵架的故事,还有在电影院里往那个要把我的手放在他胯间的家伙脸上吐口水的经历讲给她听,她总是害怕似的缩起脖子,很钦佩地说这句话。
我想什么时候带夏希去巴黎。在巴黎,在像今天这样寒冷的冬夜里让她品尝又浓又热的鱼汤,那鱼汤的味道能原原本本地体现海底生物的生命,里面混杂着各种香辛料,感觉营养能直沁骨髓。这种营养丰富的幸福食品,是隆志之外的一个男人告诉我的。那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一个比现在更粗野的女孩。到时候我或许会对夏希说:“身体吸收了这种鱼汤,人会变得坚强。当遇到可悲的、甚至难以置信的事情时,喝过鱼汤的人会更坚强,因为你受到了海底动物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