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家族事业(第3/4页)

就算米开朗琪罗注意到达·芬奇暖和天气的建议,当他的模特儿想必有时还是得吃苦。顶棚上某些人物的姿势扭曲得很不自然,要模特儿摆出这样的姿势,即使是体态柔软至极者,大概也撑不久。这些叫人骇异的姿势如何摆出来、如何固定不动,以及摆出这些姿势的模特儿到底是谁,仍是米开朗琪罗工作习性上叫人费解的谜团之一。据说为了研究男人身体结构,他曾走访罗马的澡堂(stufe)。[17]这些地下水疗场被辟成一间间蒸汽浴室,原是为治疗风湿病、梅毒之类的疾病而兴起,但不久就成为妓女与寻欢客的流连之地。米开朗琪罗是否为了寻找模特儿和灵感而走访澡堂,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他找老人作为弦月壁上这位基督女祖先的模特儿,以及顶棚上无数人物的肥胖身躯来看,显然他不只是拿年轻弟子当模特儿。

米开朗琪罗时代的艺术家,还有另一种方法研究人体,即解剖尸体。艺术家之所以会感兴趣于肌腱、肌肉这些枝微末节,阿尔贝蒂的提倡是原因之一。他认为“画活生生的人物时,先描出骨头……接着添上肌腱、肌肉,最后替骨头、肌肉覆上肉和皮,会很有帮助”。[18]要掌握肉和皮如何包覆骨头、肌肉,艺术家就不能只是粗浅地了解人体如何组成。因此,达·芬奇主张解剖是艺术家必要的基本训练之一。他写道,画家若不了解身体结构,画出来的裸像不是像“装满干果的袋子”,就是像“一捆萝卜”。[19]第一位解剖尸体的艺术家,似乎是一四三○年左右出生,热衷刻画裸像的佛罗伦萨雕塑家安东尼奥·德尔·波拉约洛(Antonio del Pollaiuolo)。另一位热衷解剖的艺术家是西纽雷利,传说曾夜访墓地寻找人体器官。

这类骇人听闻的活动,或许是一则有关米开朗琪罗的谣言会在罗马传开的原因之一。传说他准备雕刻垂死基督像时,为研究垂死者的肌肉而将模特儿刺死。这种变态的艺术追求,让人想起约翰内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也曾遭受的恶意中伤。谣传这位作曲家曾勒死猫儿,以便将它们垂死的叫声编入交响乐里。话说回来,据说模特儿遇害被人发现后,米开朗琪罗逃到罗马东南方三十二公里处帕列斯特里纳的卡普拉尼卡村避风头。这则轶事无疑是杜撰的,[20]但也隐隐透露出米开朗琪罗这位喜怒无常、孤僻、追求完美而挑剔成性的艺术家,在罗马人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

米开朗琪罗当然研究过尸体的肌肉,但不是死于他刀下的尸体。年轻时在佛罗伦萨,圣斯皮里托修道院院长毕奇耶里尼拨了医院里的一间房间供他使用,他在这里解剖过数具院长给他的尸体。米开朗琪罗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研究,得到孔迪维的赞扬。孔迪维叙述道,有次院长带他去看一具摩尔人的尸体,那是个“非常俊俏的年轻男子”躺在解剖台上。然后,米开朗琪罗就像个医生一样拿起手术刀,开始描述起“许多罕有听闻、深奥或许是从未有人知道的东西”。[21]

孔迪维的记述有时夸大不实,但这一段无此问题,因为米开朗琪罗的确是个杰出的解剖学家。今日的表面解剖学中有约六百则指称骨骼、腱、肌肉的术语。但据某项估计,米开朗琪罗的绘画、雕塑刻画了至少八百个不同的生理结构。[22]有人因此指控他捏造或歪曲人体结构。事实上,他的作品精确刻画了人体幽微难明的结构,以致五百年后,仍有些结构是医学解剖学所不知而必须予以命名的。少数地方他的确篡改了人体本有的结构,例如《大卫》的右手,他正确呈现了约十五处骨头和肌肉,却刻意拉长了小指展肌(abductor digiti minimi)的边缘,只为稍稍放大拿着用来打死哥利亚的石头的那只手。[23]

在西斯廷礼拜堂工作时,米开朗琪罗已暂时停止解剖尸体。据孔迪维所述,他是不得不然,“因为长期摸碰死尸大大坏了他的胃口,让他吃不进也喝不下任何东西”。[24]但在圣斯皮里托修道院恶心的研究,这时派上了用场,他对人体轮廓与结构无人能及的了解,开始在西斯廷礼拜堂拱顶上展现。


[1] 瓦萨里:《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列传》,第一卷,第663页。

[2]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58页。

[3] 瓦萨里:《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列传》,第二卷,第675页。

[4] 参见萧:《尤利乌斯二世》,第171页。

[5] 瓦萨里:《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列传》,第二卷,第662~663页。

[6] 引自帕斯托尔:《教皇史》,第六卷,第214页。

[7]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50页。

[8]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52页。

[9]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49页。

[10] 德·托尔内:《米开朗琪罗》,第二卷,第25页。

[11] 阿尔贝蒂:《论绘画》英译本(On Painting,London:Penguin,1991),第76页,译者Cecil Grayson,编者Martin Kemp。阿尔贝蒂于1436年将此作品由拉丁文译为意大利文。

[12] 五百年后,米开朗琪罗的裸像作品仍引来争议。一九九五年,以色列王国建都耶路撒冷三千周年,耶城当局拒绝了佛罗伦萨致赠《大卫》复制像的好意,理由是该像一丝不挂。后来该城领袖勉强接受,但接受前该像已被套上内裤遮住私处。

[13] 达·芬奇:《绘画论》,第一卷,第67页,第106~107页。

[14] 阿尔贝蒂:《论绘画》,第72页。

[15] 这项技巧为达·芬奇师父维洛吉奥所创,后来为吉兰达约所运用。参见卡多冈(Jean K. Cadogan)所撰《再议吉兰达约素描的某些方面》(“Reconsidering Some Aspects of Ghirlandaio’s Drawings”),《艺术期刊》(Art Bulletin),第65期,1983年,第282~283页。

[16] 参见艾姆斯-刘易斯(Francis Ames-Lewis)所撰《吉兰达约工作室与吉兰达约早期当学徒时的衣纹“图样”-素描》(“Drapery “Pattern”-Drawings in Ghirlandaio’s Workshop and Ghirlandaio’s Early Apprenticeship”),《艺术期刊》(Art Bulletin),第63期,1981年,第49~61页。

[17] 劳讷(Lynne Lawner)著作《交际花列传:文艺复兴时期肖像》(Lives of the Courtesans:Portraits of the Renaissance,New York:Rizzoli,1986),第8~9页。

[18] 阿尔贝蒂:《论绘画》,第72页。

[19] 达·芬奇:《绘画论》,第129页。

[20] 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为真实的,因为有助于拨开疑云的文献,即慈爱圣吉洛拉莫团(在各刑事案里担任公证人的宗教团体)的记录,不是遭部分或全部毁坏,就是失窃。如今,卡普拉尼卡村传说,米开朗琪罗在抹大拉圣母玛利亚教堂留下了绘画、雕刻各一件作品。但卡普拉尼卡有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这件事,当然不能作为他杀人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