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第8/11页)

苏联铁幕时代付出的人命代价,恐怕将永远无法确切估算,因为甚至连官方对处决人数及古拉格囚犯的统计,不论是现有的或日后可能面世的数字,都无法涵盖所有的死难损失。而且依人不同,估算的差距更有极大出入。有人曾如此说过:“对于这段时期里苏联牲口的死伤数目,我们知道的反而比被苏联政权滥杀的反对派人数更清楚。”(Kerblay,1983,p.26.)1937年人口普查的数字始终秘而不宣[10] ,更使这项估算工作难上加难。但是不论各项估计使用的假定如何,前后直接间接的死难人数绝对高过七位数,甚至达到八位数。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我们是否采取“保守”估计,将其定位于1000万,而非2000万甚或更高,实在都无关紧要了。面对这种骇人的天文数目,只能令人感到不可饶恕,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要说为杀人凶手做任何辩解。在此作者还要添上一笔,不带任何评论:1937年,苏联总人口据称为1.64亿,比起第二个五年计划(1933—1938)原先预估的人口总数,一共少了1670万。

不过,尽管如此,苏联体制绝不是一个“极权”政体。“极权”一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开始在共产党的批评者中盛行起来。究其源流,此词是意大利法西斯党于20年前发明的“夫子自道”,用以形容自己追求的目标所在。可是自此之后,却被外人挪借,专为批评意大利法西斯及德国纳粹之用。“极权”代表着全方位无所不包的中央集权体制,不但对其人民施以外在的全面控制,甚至更进一步,以对宣传及教育机制的垄断,成功地将它所推动的价值观念,在人民心中内化。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1984》(1948年出版),即为西方世界描绘出极权社会达于极点时的画面:一个平民大众都被洗脑的社会,在“老大哥”无所不在的严密监视下生活作息。偶尔只有一两个寂寞的孤人,才会发出不同的异议。

这个最高境界,自然是斯大林意欲达到的目标。可是若换作列宁及其他老派的党员,闻此必然大怒,更不要说马克思了。就将领袖“神化”而言(“神化运动”,日后被人美其名曰“个人崇拜”),或将他塑造成集美德于一身的圣人斯大林大致有一点成就,正如奥威尔在《1984》中的讥讽描述。但是说来矛盾,斯大林在这方面的成果,却与他个人的绝对权力无关。当1953年斯大林的“噩耗”传来,某些在社会主义国家阵营之外的共产党人,的确流下了满怀真情的伤心泪,这种人还不少。他们认为,斯大林象征并且激发了他们投身的运动大业,而且他们也都是真心自动地投入斯大林阵营。这些外国人不知真相,可是苏联老百姓却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们才知道自己命中已经吃了多少苦头,而且还在继续受煎熬。然而尽管如此,只因为斯大林是这片大地上铁腕的合法统治者,只因为他是现代化了的这片大地的领导人,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也便代表着他们自己的某一部分。更何况,在最近一次战争的经验里面,斯大林又作为他们的领袖,至少对苏联而言,真正为国家赢得了一场艰苦胜利。

然而,不论从哪个角度评断,苏联式的体制实在谈不上“极权”二字,因此不得不让人怀疑“极权”一词,到底有几分确切的用处。这个体制,一未能实现有效的“思想控制”,二更不曾造成“思想改宗”。相反地,反而使人民对政治隔阂到令人惊异的程度。马列主义的官方学说,与广大民众之间没有任何明显关系,因此在他们身上自然发生不了感应。这门奥秘难懂的学问,只有那些打算在这条路上成就功业之人,才会对它发生兴趣。在经过40年马克思主义教育的匈牙利,当问及途经布达佩斯马克思广场上的路人“马克思何许人也”时,他们的回答是:

他是位苏联哲学家,恩格斯是他的朋友。我想想看,还什么可以讲的?噢,他死的时候年纪很大了。

对大多数苏联人民而言,高层对政治及意识思想发表的公开谈话,除非与他们日常生活问题有切身关系(但是这种情况很少),恐怕很难有意识地吸收。只有知识分子,生活在这样一个建筑在号称理性“科学”的意识形态之上的社会,才不得不对其仔细聆听、认真看待。这种制度迫切需要知识分子,只要他们乖乖听话,不公开表示异议,体制便赐予他们丰富的特权与优惠。矛盾的是,也正因为这个事实,总算在国家严密的控制之外制造了一个社会出口。也只有如斯大林般的残忍凶暴,才能封杀住非官方的知识思考。一旦恐惧的冰封开始融化,不同的声音便立刻于50年代在苏联境内出现——《解冻》便是才气纵横的爱伦堡(Ilya Ehrenburg,1891—1967)魔掌余生所作的一本极具影响力的寓意小说。在60年代和70年代,不同的声音百花齐放,成为苏联舞台上的首要场景。这些声音,包括共产党内部的改革分子,在不肯定的情况下开始试探地表达包括纯粹知识性、政治性,以及文化性的不同意见。不过在表面上,苏联官方仍然维持着口径一致的“单一文化”(monolithic)——这个名词,是布尔什维克党人最爱用的。这种现象,进入80年代变得更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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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苏联,其他共产党国家,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出现的,而在它们内部执政的共产党,也都是师法苏联模式,即斯大林的模式。就某种程度而言,甚至连中国共产党也不例外,虽说早在30年代,在毛泽东的领导之下,中共便已从莫斯科获得了实际的自治地位。至于那些位于第三世界的“社会主义阵营”新会员,与其接近的程度也许较轻,例如卡斯特罗的古巴,以及70年代崛起于亚非及拉丁美洲试图正式与苏联模式同化的大小短暂政权。在所有这些国家里,都可见到一党制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官方审定推行的文化思想、中央集中式的国家计划经济。此外,甚至也不乏在苏联军队及特务人员直接占领的国家里,当地政府往往被迫遵循苏联榜样,比如依照斯大林的模式,对地方上的共产党分子进行公审清算。可是这种司法闹剧,当地共产党并没有自动自发的参与热情,在波兰和民主德国,甚至想办法完全避免,因此当地始终没有共产党要人被杀或被送交苏联情报单位。不过在与铁托决裂之后,保加利亚和匈牙利的当地领袖——保加利亚的柯斯托夫(Traicho Kostov)、匈牙利的莱耶克(Laszlo Rajk)分别遭到处决。斯大林在世最后一年,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内部也发起一阵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审判之风,许多重要人物遭劫。这股清算狂潮,带有强烈的反犹气息,当地共产党原有的领导阶级被粉碎。这些现象,与斯大林本人愈来愈严重的妄想症状有多大关系,很难判定。因为这个时候,他的健康与精神状态,都已日走下坡路,他甚至还打算把自己最忠诚的拥戴者也清除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