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先锋派已死1950年后的艺术(第6/9页)

但是除此之外,另有一个破坏高雅艺术更大的因素,即“现代主义”的死亡。自从19世纪晚期以来,不以实用为目的的美术创作,即在现代主义的提携下得以扶正。而“现代主义”更为艺术家们提供了打破一切限制束缚的有力辩白。创新,是现代主义的真精神。借科技以为譬喻,所谓“现代”(modernity),即暗地假定艺术也是进步式的,因此今日新潮,一定胜于昨日旧风。于是循此定义,现代艺术是“先锋”者的艺术(“先锋”一词,在19世纪80年代开始进入艺术批评语汇),也就是少数人的艺术。在理论上,有朝一日必将能夺得多数人艺术的地位;可是在实际上,却由于尚未多数化而沾沾自喜。不论其特定的形式如何,基本上“现代主义”是对19世纪资产阶级自由派趣味及旧习的反动,包括社会与艺术两方面。同时也基于一种认识,认为有必要为科技上与社会上都已经发生惊天动地大革命的20世纪,创造一种比较合适的艺术形式。简单地说,英国维多利亚女皇、德皇威廉,或美国威尔逊总统御下的旧日艺术,根本就不适合现代人的身份和趣味(参见《帝国的年代》第九章)。理想上,这两项目标可以相辅相成,如立体派,即是对维多利亚画派的驳斥,也是一种取代这种旧画风的新途径,同时更是一组由还其本我的“艺术家们”所创作的还其本我的“艺术作品”。但是在实际上,两项目标却不见得同时发生,正如很久以前,杜尚的便壶和达达艺术精心传递的艺术虚无主义,即已证实此论的不实。这些东西,并不打算被视为任何艺术,事实上根本就反艺术。但是在理想上,“现代派艺术家”又以为他们在20世纪所寻找的社会价值,与将之诉诸文字、声音、图像的方式应当自然融合汇流;正如它们在现代派建筑上斐然的成果一般。因为现代的建筑,不正是一种以适合社会乌托邦理想的形式,将社会乌托邦体现出来的建筑风格吗?但是在这里,形式与实质却再度缺乏合理的逻辑联系。比如说,为什么勒·柯布西耶建造的“辉煌城”(cité radieuse)内的高楼,就一定得是平顶,而不是斜顶的呢?

然而,正如我们所见,“现代主义”曾在20世纪上半期发挥过极大作用。当时,其理论基础的薄弱处还为人所忽略;其应用公式在发展上的局限性也尚未为人完全测试(例如十二音阶音乐、抽象艺术等);而其质地织造,也还不曾被内部的矛盾与潜在的罅沟所断裂。过去的战争、现存的世界危机、未来可能爆发的世界革命,种种经验,使得先锋派的创新,仍然与社会的希望紧紧熔铸在一起。反法西斯的岁月,延后了反思的时刻。现代主义依然属于先锋派,依然列身对立面,只有工业设计界和广告代理界将它纳入主流。现代主义,尚未成为正统。

除了社会主义政权之外,现代主义之风,随着对希特勒的胜利也吹遍全球。现代派艺术与现代派建筑风靡美国,于是大小画廊,与素有名望大公司的办公室里,便挂满了这一类的作品。美国城市的商业区,充斥着所谓“国际风格”的象征符号——细长的长方盒子条条竖立,直上云霄,但是那扁平的楼顶,倒不像在“摩天”,反似削平了脑袋以“顶天”。有的姿态优雅,例如密斯·凡德罗的西格拉姆(Seagram)大楼;有的徒有其高,例如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两楼均在纽约市)。美国的这股新趋向,在旧大陆也受到几许相随,而现在众人都倾向将“现代主义”与“西方价值”等同观看。视觉艺术上的抽象主义——所谓“抽象艺术”(non-figurative art)——与建筑上的现代主义,遂成为既有文化景观的一部分,有时且成为其中的主调。甚至连在两股风气似乎已行停滞的英国,此时也有死灰复燃之势。

但是60年代末期起,对现代主义反动的现象开始愈为明显;到80年代,在“后现代”(post-modernism)的标签之下,这股风气变得更加时髦起来。“后现代”其实说不上是一种“运动”,它的精神,在于拒绝现有的任何艺术评价标准;事实上,根本拒绝任何标准存在的可能。“后现代”在建筑上首先亮相,便是在摩天大楼顶层盖上18世纪新古典奇彭代尔式(Chippendale)的山形墙尖顶。最令人感到刺激的,乃是向现代派挑战者不是别人,竟就是“国际风格”一语创始人之一的约翰逊(Philip Johnson,1906— )本人。眼前尽是随意线条的曼哈顿(Manhattan)的天际轮廓,在批评家的眼里,原是现代城市景观的标准模型;如今他们却发现原来那全无结构的洛杉矶市,才有其优点存在。放眼望去,只见有细节,却没有形状;这真是“各行其是”者的天堂乐园——或许是地狱。而现代派建筑外表上看来也许毫无理性可循,事实上却始终遵循着美感道德的法则行事。但是后现代兴起了;从此开始,什么规矩都没有了。

回首现代派运动在建筑上的成就,实属有目共睹。自从1945年以来,在它名下的建筑,包括将世界连成一家的飞机场,还有工厂、办公大楼,以及许许多多依然待建的公共建筑物,如第三世界国家的首都,以及第一世界里的博物馆、大学和戏院。当60年代,全球大兴土木,纷纷重建它们的都市时,也是由现代主义发号施令。此外,由于现代派建筑在材料工艺上的创新,可以于短时间内兴建起大批平价住宅,进度既快,成本又低,于是连社会主义国度的地平线上也出现了它的芳踪。现代主义无疑造就了相当数目的美丽建筑,有的甚至可列入不朽杰作。丑陋者也不在少数,最多的却是毫无特色、缺乏人性的蚂蚁窝。而战后现代派在绘画雕塑上的成就,相形之下,就逊色很多,而且其表现也往往比两战之间的前辈差劲。试将50年代巴黎画派的作品,与20年代同派的画作并列,两者孰优孰劣一望可知。战后的现代派艺术,是一系列用越来越穷急的伎俩,以求迅速建立个人特有风格的商标;是一连串沮丧与放弃的显示[在“非艺术”洪流的袭击之下,旧派别纷纷消失,如波普艺术、迪比费(Dubuffet)的原生艺术(art brut)之类];是胡涂乱抹,以及与其他种种残余剩屑的拼凑组合。或者说,是将那种纯为投资目的而制作的“艺术”以及此类艺术的收藏者,一并降至可笑境地的荒谬手法。比如说,在一块砖或一堆土上,加上一个人名即成——是之谓“抽象艺术”(minimal art);或为避免艺术成为一项商品,故意掐短它的寿命,以去除其永久性——“行为艺术”(performance art)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