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代步兵军阵的战术特征与发展历程(第10/12页)
戚继光没提及这五人之间距离多大,但他们都要从同一面盾牌获得掩护,必然甚为拥挤。《纪效新书》中也提及同伍五人全部平行站立的所谓“三才阵”[102],但没有详细说明这种队列的用处,大概是应付某些特殊情况,如需要拉开较宽的正面,但不会有太激烈的战斗,如围猎、搜山等。
当代研究者使用《纪效新书》时需要注意,“鸳鸯阵”中哪些是因袭已久的步兵战阵传统,哪些是戚继光本人的独创。与以往史书中的战例及兵书著作相比,戚继光“鸳鸯阵”的创新之处,就是他重视最基层的五人“伍”和十二人队,每个伍都有盾牌手(兼用腰刀)、狼筅手、长枪手、镋钯手四种战士。这给武器供应、士兵协同训练都增加了难度,不是所有时代的步兵军队都能做到。
蓝永蔚先生认为春秋时每个“伍”五名士兵都用不同的武器,以及五人前后站立,应当是从戚继光“鸳鸯阵”受到的启发。但“鸳鸯阵”在很多方面是没有先例的,有其时代和地理特殊性:首先,“鸳鸯阵”的基本训练原则是以多打少,全“伍”五人只能同时对付一到两名敌军:盾牌手提供掩护;狼筅手干扰敌军;两名长枪手分别保护盾牌手和狼筅手,并承担刺杀敌军的主要职能;镋钯手则防备敌军突入过近。戚继光的对手倭寇并非正规军,数量较少但单兵战斗力较高。所以只能采取“以多打少”战术,以一个“伍”对付一两名假想敌。而且戚继光可以用较多的时间招募训练军队、准备武器,这在大规模战争和全面动乱时代都是难以做到的。其次,是南方江浙水网丛林的地理特征,“夫南方山水林翳,地势最狭”[103],大部队无法展开,鸳鸯阵以五人、十二人为基本作战单位,机动灵活,适应复杂地形作战。但在北方大平原上的大规模会战中这种编组形式并没有优势。这些因素导致鸳鸯阵只能在抗倭战争中昙花一现,再没有后继者。
戚继光对军阵非实用化趋势的批评
军阵的队列编组、变化,本来是从实战需要发展而来。但在汉代之后,军阵演练逐渐成为一种针对百姓的团体艺术表演,使之逐渐脱离实战。汉代宫廷本来有岁终“大傩”之风,由少年黄门子弟(宦官)表演驱逐疫鬼。在东汉时,这种傩戏和皇室礼送驻京士卒还乡的仪式结合。这可能因为两者都是在岁末之际,且都是一种公共表演性质很强的活动,所以换防士卒会以军阵队列形式参与某些傩戏表演。[104]这体现了军阵操练走向大众娱乐的趋势。到北魏和平三年(462年)年底,“制战陈之法十有余条。因大傩耀兵,有飞龙、腾蛇、鱼丽之变,以示威武”[105]。其具体过程为,军队分为步兵、骑兵两支,骑兵在北,象征北魏军,步兵在南,象征南朝刘宋军:
其步兵所衣,青、赤、黄、黑,别为部队;楯、矟、矛、戟,相次周回转易,以相赴就。有飞龙腾蛇之变,为函箱、鱼鳞、四门之陈,凡十余法。跽起前却,莫不应节。陈毕,南北二军皆鸣鼓角,众尽大噪。各令骑将六人去来挑战,步兵更进退以相拒击,南败北捷,以为盛观。自后踵以为常。[106]
这种表演是为了炫耀朝廷军威,同时在节庆中娱乐大众。为了追求更好的视觉效果,与实战无关的因素都逐渐掺入进来,使之成为单纯追求娱乐视觉效果的大型“团体操表演”。北魏时期战争较频繁,军队接受实战锻炼的机会多,还不至因表演影响军队战斗力。但在承平较久的朝代,军队缺乏实战检验,会把这种花哨无用的阵型表演当成真正的军阵。特别是自宋代以后,传统武术“门派”兴起,将实战对打技艺改造成近似艺术体操的“套路”表演;同时,小说、评书等市井文学兴起,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历史演义小说盛行,将冷兵器战争戏说为个别武艺高超的大将相互对打。军阵也和虚构的神怪传说、五行八卦等非理性因素相结合,使普通民众(包括士大夫和未经实战的将士)远离了真正的战争经验。
在戚继光生活的时代,社会大众对战阵的误解已达到顶峰,京师禁军操练的都是华而不实的队列阵型,以至戚继光不得不自己招募部队,从头训练。他批评京军操练“日久传讹,习学通是虚套,其真正法令、营艺,无一相合,及临阵又出一番法令。如此操至百年,何裨于用?”[107]有人问戚继光:为何官府平时表演的“花枪、花刀、花棍、花叉之法”不能用于实战?他只能正本清源从头解释:
且如各色器技营阵,杀人的勾当,岂是好看的?今之阅者,看武艺,但要周旋左右、满片花草;看营阵,但要周旋华彩,视为戏局套数。谁曾按图对士,一摺一字考问操法,以至于终也?是此花法胜,而对手功夫渐迷,武艺之病也。就其器技营阵之中,间一花法尚不可用,况异教耶?[108]
戚继光虽有从实战经验教训中总结来的真知灼见,特别是对“花枪”“花阵”的警惕与反感,但他也生活在汪洋大海般的传统文化背景和语境中,难免受到玄学神秘主义,或者披着经典外衣的“伪知识”或思维方式的影响,但他一直注意检讨先入为主、缺乏效验的前人成说。比较他前后两次编写的《纪效新书》,也可以看到这个发展历程。
《纪效新书》十八卷本成书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戚继光35岁时;十四卷本成书于万历十二年(1584年),戚继光57岁时。[109]在早期的十八卷本中,戚继光自拟“纪效新书目”(即目录),全部篇章按照“礼、乐、射、御、书、数”六秩的顺序编排。这是用儒家传统的“六艺”来比附,实际内容全无关系。但到晚年的十四卷本目录、凡例中,就抛弃了那种无谓的比附,直接以“束伍”“耳目”“手足”“营阵”“实战”“胆气”“舟师”等给十四卷命名。在早期十八卷本中,记载了戚继光在浙江时训练新兵的一些阵法,其中有类似高分子结构式的“结队法”“结攒法”[110],就是典型华而不实的“花阵”;《拳经捷要篇》主要是单人武术套路,其中不乏“拳打不知”之类神秘色彩的说法。在十四卷本《纪效新书》中,则删除了“结队法”“结攒法”阵型和整卷《拳经捷要篇》。
戚继光终究未能总结出一整套冷兵器单兵作战和阵法队列的术语、教学体系。但从筹备北方防边(防蒙古)开始,戚继光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军队的全面火器化,他在这一时期写作《练兵实纪》,最重要就是主张军队全面火器化。从这点看,他的视野已经从冷兵器时代跨越到了近代。从抗倭时代开始,他一直在呼吁提高火器生产的工艺水平,但当时中国缺乏近代的基础科学体系,弹道学、近代化学、制图学等都未出现,根本无法进行标准化的火枪火炮生产,故未能走上军事近代化之路。如黄仁宇总结的,戚继光是一位“孤独的将领”[111],完全脱离了他生存的时代。而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仅仅是他勤于总结实战中的经验与教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