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北魏政权中期的战争模式(第5/11页)

在朝群臣及西北守将,从陛下征讨,西灭赫连,北破蠕蠕,多获美女珍宝,马畜成群。南镇诸将闻而生羡,亦欲南抄,以取资财。是以披毛求瑕,妄张贼势,冀得肆心。既不获听,故数称贼动,以恐朝廷。背公存私,为国生事,非忠臣也。[39]

后来事实证明崔浩对战局的判断错误,此次宋军北伐是刘义隆筹划已久的行动。但崔浩说魏军南北边疆的将领都希望通过战争劫掠致富,则有普遍性。拓跋焘时期的对宋战争中,魏军并没有明显的攻坚战优势。所以魏军的抢掠对象主要是村落、小城中的人口(时称“生口”)。这些南朝人口不仅可以作为奴婢劳作、出售,而且如果其在南方家族比较富裕,往往会出高价向北魏方面赎买,这种记载在《魏书》及《宋书》《南齐书》中也很常见。所以魏军在侵入宋地之后,劫掠人口的行为非常普遍。450年,魏军入侵河南、淮北之地,将掳掠的人口集中在汝阳,一支来自彭城的宋军骑兵袭击了押解魏军,“诸亡口悉得东走,大呼云:‘官军痛与手!’”(“痛与手”即打得好之意)这一年拓跋焘在给刘义隆的信中,声称自己这次南伐的原因是宋朝“以货詃引诱我边民,募往者复除七年”,他还夸口自己这次南征掳获的人口,远高于被刘宋引诱过去的魏境人口,“我今来至此土,所得多少,孰与彼前后得我民户邪?”[40]

第三,拓跋焘对异族政权和文化的好奇

如前所述,拓跋焘自觉继承和发扬鲜卑族的尚武传统,并且非常推崇草原民族马上游牧的生活方式,鄙视南朝士族阶层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在450年,当他得知宋军筹备北伐时,曾给刘义隆写信,表达对南朝“生活方式”和宋军战斗力的不屑:

彼(刘义隆)年已五十,未尝出户,虽自力而来,如三岁婴儿,复何知我鲜卑常马背中领上生活?更无余物可以相与,今送猎白鹿马十二匹并毡药等物。彼来马力不足,可乘之。道里来远,或不服水土,药自可疗。[41]

当北伐宋军逼近魏境时,北魏将领希望向河南地区增兵,抵抗宋军进攻。但拓跋焘予以回绝。他认为汉地暂时的得失对北魏政权的影响并不大,并且坚信拓跋骑兵会轻而易举地挫败宋军攻势:

魏群臣初闻有宋师,言于魏主,请遣兵救缘河谷帛。魏主曰:“马今未肥,天时尚热,速出必无功。若兵来不止,且还阴山避之。国人本著羊皮裤,何用绵帛!展至十月,吾无忧矣。”[42]

此事仅载于《资治通鉴》,拓跋珪态度则和西汉叛臣中行说对匈奴单于的建议如出一辙,都是倡言游牧族衣食、生活方式的独特性和对汉地的优势。

但另一方面,拓跋焘对南朝的自然环境、社会风貌及刘宋上层的政治状况,又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他在450年给刘义隆的信中,曾异想天开地提出和刘义隆交换领土:由刘义隆到平城建都,自己则到江南生活:

自天地启辟已来,争天下者,非唯我二人而已。今闻彼(刘义隆)自来,设能至中山及桑乾川,随意而行,来亦不迎,去亦不送。若厌其区宇者,可来平城居,我往扬州住,且可博其土地(原注:伧人谓换易为博)。[43]

出于这种自信和好奇,在这一时期的宋魏关系中,不论宣战还是通好,北魏始终是态度积极的一方,而刘宋态度则谨慎、警觉而暧昧。在430年宋魏之战(刘宋方面的所谓元嘉七年北伐)结束之后,拓跋焘主动“遣使通好”,并希望与刘宋皇室通婚,而刘义隆则“每依违之”,即既不敢回绝亦不愿答应。

到450年的宋魏之战,拓跋焘已年过四旬,他对南方的好奇感不仅没有减退,而且变得更为强烈。这可能是他率领魏军南下江淮的直接动力。当魏军进抵彭城之下时,城中有刘义隆之弟江夏王刘义恭(太尉)、之子武陵王刘骏(安北将军)驻防。拓跋焘登城南的戏马台望城内,并派遣刚俘获的刘宋军官蒯应到城门下,向刘骏传达问候,称“远来疲乏,若有甘蔗及酒,可见分”[44]。刘骏派人出城送“酒二器,甘蔗百挺”,并向拓跋焘索要骆驼。宋将问蒯应:“虏主自来不?”蒯应答“来”,并“举手指西南”,可见使臣相见场面都在拓跋焘注视之下。次日,拓跋焘又到戏马台,派使者李孝伯到彭城下赠送骡、骆驼、貂裘、葡萄酒等礼物给二王,并向宋方转达:希望安北将军刘骏能出城,拓跋焘“欲与安北相见”,且承诺不会攻城。此后,双方使臣频繁往来、交换礼物,拓跋焘甚至主动索要酒、柑橘、博具(赌具)、甘蔗、箜篌、琵琶、筝、笛等乐器及棋子,城内则尽量予以满足。但刘宋二王始终未敢出城与拓跋焘见面。拓跋焘遂命李孝伯向城中传言:刘义恭、刘骏都还年轻,被困孤城难免惊恐,如果想派信使到江南,魏军可以护送,甚至提供马匹。这个提议被拒绝后,他又命使臣传言:

魏主致意太尉、安北:何不遣人来至我间?彼此之情,虽不可尽,要须见我小大、知我老少、观我为人。若诸佐不可遣,亦可使僮干来。

拓跋焘的见面要求始终未得到刘骏叔侄的响应,遂率魏军渡过淮河,直抵长江边,派使者向刘义隆赠送骆驼、名马,并再次要求联姻。刘义隆遣田奇回赠礼物:

焘得黄甘,即啖之,并大进酃酒,左右有耳语者,疑食中有毒,焘不答,以手指天,而以孙儿示奇曰:“至此非唯欲为功名,实是贪结姻援,若能酬酢,自今不复相犯秋毫。”又求嫁女与世祖……[45]

拓跋焘当宋使之面饮食刘义隆的赠品,可见其无畏与大度,这也是向刘宋方面传达其自信、坦荡。此“世祖”即后来的孝武帝刘骏,可见拓跋焘在彭城之下数次要求与刘骏见面,也是想为女择婿。这段记载出自《宋书·魏虏传》,当来自刘宋使臣见闻,真实且生动。但有意味的是,到了《魏书》中,这次的会见就变成了宋人求婚、拓跋焘不允:

义隆使献百牢,贡其方物,又请进女于皇孙以求和好。帝以师婚非礼,许和而不许婚。[46]

魏收编著《魏书》时,已能见到沈约《宋书》,其《魏书·李孝伯传》中李孝伯应对宋人的记载,就全抄自《宋书·张畅传》。但何以这次江边的会见就改为了刘宋方面主动,而拓跋焘矜持?可能是北魏在孝文帝的汉化改革之后,逐渐接受了汉代正统的礼仪观念,所以当初拓跋焘直率、坦荡的表现,在后人眼中却变得粗野,只好对史实进行改造文饰。

第二节 北魏进占淮北青齐与作战模式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