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条进京的古粮道刘子扬口述(第2/7页)

我爷爷不爱说话,他给我简单地说过。他一岁多,他母亲死了,我爷爷行五,是由他大嫂把他带大的。老大和老五差出一辈来,我大侄子比我大一百天。我爷爷跟着嫂嫂,自己得挣饭吃。所以他从13岁开始就在粮船上帮人卸粮食。粮船到通州之后,它那粮食不是成口袋的,整个都在仓里边,粮船到了之后现装口袋,往下扛。注6我爷爷身体好,差不多一米九的个子,比我要高,魁梧,有劲儿。他跟我说刚一开始卸粮食的时候都不许穿衣裳的,怕你偷粮食呀,什么衣裳袋子都没有,只能穿鞋,所以鞋就做得特别大。因为粮食都在仓里头,你一进去之后,这两只鞋趿拉着,鞋旮旯儿里头就灌了好多粮食,等卸到岸上之后,回来赶紧把鞋磕了,再去第二趟,多走一趟鞋旮旯儿里就多留点儿。这一宿磕出的粮食就够一宿吃的了。这个说起来还特别形象,鞋大一点呢,能多扣点粮食,可你脚受得了受不了?一方面得掌握好分寸,一方面你还得忍着,有时候磨出泡,有时候磨出鲜肉来。反正就这样,就卸粮食。后来就允许围一块布了,刚一开始连围布都不允许,就赤身裸体。我大爷他们家就在土坝上卖面茶,每次到这儿来就(把粮食)磕打给他。有很多人,有固定的,每天在你这儿吃东西,打个尖儿。

定:您爷爷在哪道闸给人背粮食?

刘:他就在八里桥附近,第一道闸过来之后,就到第二道闸这儿,粮食就上船了。就不往这边走了。

后来他就不扛粮食了。干什么呢,推独轮车,从通州土坝那儿装上车,搭帮结队地(把粮食)运到十三仓,就是十三闸,推到闸这儿给你个签儿,推一石就给一个签儿,回去拿这个签领钱。他身体好啊,人家都一边搁一个口袋,他在车当间儿再搭一个粮食口袋,这样人家推二石他可以推三石,挣得就比别人多。他就推独轮车(把粮食)往船上运。

定:您就是说把粮食直接运到城里来?

刘:运到城里来。还有一种是从船上卸下来之后(船)再回去,就倒上船的这一段。因为什么呢,通惠河接着运河,这个地方过不来船,就得倒船。原来这个地方叫砖坝,那边叫土坝,那边叫石坝。注7

定:往这边运就比较累,倒船就不那么累是吧?

刘:各有各的累。卸船也累着呢。

定:从通州推车到这里得走多长时间?

刘:多长时间不知道。

(车到通州的土坝)

那边就是西岸,西岸特别高,就都是靠粮船的,东岸就一片庄稼地。只要是涨水,这边就一片汪洋。

定:当时他们从土坝往上扛粮是在东岸还是西岸?

刘:西岸,都是在西岸。

定:您说的土坝其实也没有坝?

刘:没有坝,它就是名字叫土坝。那边儿还有一个石坝。石坝那个地方就是咱们说的通惠河往北京去的那道河呀,那道河与运河的交汇处。

定:您说您伯父他们卖烧饼的地方……

刘子扬在土坝(定宜庄摄于2006年)

刘:对对,就这儿,西岸了。粮食市儿。你看这旁边是一条内河,这个地方叫闸桥,这边就是回民胡同,岸上就是做买卖的,回民整个在通州运河边上做买卖。都是跟着运河来的,形成通州的回民。回民做小吃可以说是最拿手的,甭管家里怎么穷,出来的东西往摊上那么一搁,那就漂亮。回民穷啊。我爷爷背粮食之后,没事就在那儿摆地摊,就是蒙人啊,套圈儿,知道吧?套上你就拿走了,套不着你就拿钱买圈儿啊,就干这个,干这个的时候就在回民胡同这儿跟这回民打架,拿刀找人家去了,走到人家门口,结果他犯小肠疝气,肠胃往下坠,走不了啦,最后他一赌气,他自己不是带着刀嘛,就把自己割了一刀,他认为自个儿有刀伤药啊,割了之后一上刀伤药不就好了吗,结果割了之后坏了,好不了了,没有办法,快死了。当时潞河已经有西医的医院,美国立的,街坊把他抬到医院,到了医院给他治好了。

我爷爷那时候也就是20多岁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就信基督教了。他说以后什么都不干了,就信教了。基督教4个会,注8他是属于公理会的。他没有文化,就在潞河医院注9给人看门,那时候挂号讲究用那木头牌子,他就卖看病的牌子,卖了一年多。后来(有个)牧师,是一个美国人,看他小伙子还不错,送他到潞河书院,让他挨那儿念神学。当时还不是潞河中学,叫潞河书院。他在那儿念了两年多,他就是聪明,念得很不错,英语也能说了。回来之后让他当牧师,他说我不当牧师,我信教是因为教会把我的病治好了。这就不卖牌了,就给医院管药,还当会计,记个账什么的,一直到他退休,60多岁。

我爷爷住在通州区复兴庄,是原来西仓的晾米厂。1900年以后庚子赔款,把那块地方赔给教会了,教会在那个地方就成立了一个村子,都分给了这些教民,最早的老家是36家,其中就有我爷爷一户,他在那儿就安了家。后来又娶了我的奶奶,生了一个小男孩儿,就是我大爷。

1900年打义和团的时候,他已经在潞河医院,已经信了教了。就因为他信教,是教民哪,义和团一闹起来之后,就把我这个大奶奶和大爷当时就给杀了。就在东关上,那时候我爷爷他们就在东关住嘛。二十九军大刀片,就在东关这地方杀日本鬼子。第二年才卢沟桥事变嘛。

这样我爷爷就参加了打义和团,跟着八国联军一起从通州到北京。打义和团的时候他身上负了三处伤,左手的二拇指也打掉了。后来就住在庆王府那儿养病,就是定阜大街那儿。注10

他跟我说到了北京之后,因为他是中国人,联军就派他去到京南,跟义和团联系,就在廊坊这边儿,黄土坡这一带,见他们的头儿。他说出去过三次北京。他说就是取得联系,究竟联系什么问题,就不知道了。

定:他没说到那儿是谈什么?

刘:没有,具体情况他没说过,就说是联军让他出去的。他是中国人哪,联军里边中国人很少。还说当时清政府怎么样支援联军,蔬菜呀,水果呀。

定:清政府那时不是和义和团一伙儿的吗?

刘:对呀,你瞅呀,他说这些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的,都非常清楚。我最可惜的就是没有详详细细地跟他谈过,只是听他随随便便一说,他也没有说得很详细,太可惜了!

义和团闹过去之后,他继续在医院上班,也不去搞教会的事情。那阵儿教会的那些牧师呀,潞河医院那些大夫啊,还有潞河中学那些老师呀,他们都是入教的人,入教有个规矩,不许放高利贷,那些人都有点现金哪,他们都不敢放,但是我爷爷就是那么个出身,从小就在坝上干事,像混混似的吧,他不在乎,他不仅自己有钱就放个账,他们那些人有点富余钱也交给他,他帮着放,比如说应当三分利,你拿二分我拿一分,就这样。我爷爷一直没买地,有点现钱,生活也很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