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首龟年识古津(第3/13页)

我这姑夫主张我上教会学校,就叫我上崇德中学注73,现在的三十一中,在绒线胡同,很出名,杨振宁不就那儿毕业的嘛。我姑夫的儿子在那儿,可以带着我。我就上小学五年级六年级。为什么上那儿呢?他有他的看法,说教会学校管得严,省得瞎胡闹。再说那时候名人的儿子都在那儿,顾维钧、颜惠庆、关麟徵,这些大官的孩子都在那儿,到大了之后,有这些个同学就好找事情,就有这些想法,我印象太深了。其实那些个孩子家庭教育都挺好的,也没什么架子。

我没上过学,什么也不懂,到了六年级,大部分都不及格,外国人把我叫去了,说你这个不行,不能升到中学去,你要不上就算了,我说这坏了。那时候我父亲母亲在上海杭州呢,为什么在那儿呢?我叔叔不是跟着孙传芳在南京嘛,我家还是在北京,可是他们在那边做点小事。

刘曾复先生与本书作者(2001年摄)

我家这房子就归我姨夫住了,我就跟着我姨夫在这儿上学。我的姨夫那时在清华大学当教授,他教汉文,教唐宋八大家,跟王国维、梁启超,还有一些个人,在清华教书的人里边就算是老头了。我姨夫看着我不行了,耷拉脑袋了,他就叫我,他说一个人不应该上教会办的学校,应该上我们国家办的学校,他让我暑假之后跟我的三表哥都考师大附中去。我说我这样的考得上吗,他说不要紧,让你这二表哥给你补习。他家哥儿仨,三表哥跟我同岁,二表哥比我大6岁,现在还在呢,是林业大学的教授。那时候他已经考上清华大学了,在家里养伤,他怎么会伤呢?“三一八惨案”知道吗?他挨了一枪,把腿打穿了,他旁边就是韦杰三,清华烈士,还有一个墓呢,他们两个在一块儿,韦杰三被打死了。注74我二表哥给我补习,这下子可就行了,我就考上附中了。注75

附中那时候是很革命、很进步的一个学校,我上那学校对我教育太大了,到现在我都觉得特满意。注76政治教育挺强的,像《新青年》里边的文章我们都念。讲爱国,讲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们都挂着小牌儿,去街上嚷嚷去。参观乡下,参观煤矿,我们都很愿意去。我初二就知道共产主义了。

位于和平门外的北京师大附中(定宜庄摄于2003年)

附中这个学校太特别了,它教给你读书的方法。那时候我们上头一次课,上汉文,头一篇文章,念的就是学生自治,学生自己管自己,自己安排一些事,环境怎么管,花儿怎么种。它的特点是没有大考,就是没有学期考试啦,学年考试啦,都是小考。打初中一年级起老师就让你自治,上来就告诉你说我这课考三回,我这课考两回,我这课考一次,后半学期,后边不考了,都要自学。我小时候净踢球了,书都是寒假暑假自个儿念的。我总说原来的师大附中太好了,那时候的四中跟这正相反,四中背考题,标准考题,标准答案,净背那个,跟现在的状况相似,可是考大学他们考不过我们。附中我觉得是最好的学校。

最难得的是附中的制度,你这课有不及格的了,哪年级学生某某某哪门不及格,给你记下来,如果从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整个初中有六门不及格,你也照样升班。只要你到初三或者高三,特别是初三,如果你第二学期全及格,以前的所有不及格就全算了,就当没事。可是你要是初三第二学期还有一门不及格,这可要了命了,前几年不及格的课都得补,你就甭想毕业了。我在学堂净想踢球啊,也不用功,好多功课我是暑假自个儿念的,可是我到三年级第二学期全及格了,就毕业了,毕业就可以考高中,我一考高中,考上啦。

到高中分成一部二部,一部近乎文科,二部近乎理科,理科也要学一般文科的东西。从初三就有很多选科,高中更重视选科,到高三正式的课就是一个汉文,一个高等代数,剩下的课都是自己选。有一门课是人生哲学,由老庄讲起一直讲到马克思,我对这课特别有兴趣,我就学得特别好。我们那时候考大学,要考清华基本上都能考上。

我们考清华那年正赶上对对子嘛,陈寅恪出的考题,对两个对子,一个上联是“孙行者”,一个上联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再作篇文章“梦游清华园记”,题目一共就16个字,对不对?那时候的学生对对子好像还有点本事,“孙行者”这个对子,我对的是“韩退之”,清华的段学复对的是“祖冲之”,北大那个周教授对的是“胡适之”,据说是最理想的。对比起来今天完全不一样,汉文考试两千多字的题目,出点奇怪的字奇怪的什么,也就是背标准答案,真是意义不大。我还提过意见,我说为什么这样,他们说现在好学生多,学校少,就要出题目难,为的好选择人,我说这不像话,太不像话。我对现在考大学出题目这么多特别的印象坏。老师也是这样,你要是考题蒙得上,这教得就好。哪让学生发挥自己的主动作用呢?

到清华也是,教给你做科学的方法。让学生选课嘛,说得热闹些,几乎没有一个学生的课表完全一样的。我那时候淘气,我就选十点钟上课的,因为甭起早儿了。我选的汉文是闻一多的,他发给我们的古文讲义不带标点符号,叫学生自己标点,这得事先预备呀,我不用功,我没预备。我的名字在点名册第二篇的头一个,他上课来,说叫一个同学来读一读啊,他从第二篇叫:“叫刘曾复来读一读吧”,我没预备,许多字我也不认得,我断不上句来,下边就笑,他就认准我了,下次还叫我,我下回还是没预备,这丢人可丢大了!说实话,断句是读古文的基本功,清华大一国文的安排太有学问了,不同于中学……末了儿啊,到学期之末,我倒是都及格了,再不然毕不了业啊。我在清华念了四年净玩了,净踢足球,我是足球选手。

我再说在清华的一件可笑的事。清华有党义课,就是政治课呀,要念三民主义,教科书是周佛海的《三民主义理论体系》,写得挺有学问的。还要军事训练。大伙儿觉得军事训练是为打日本,还有点道理,就对党义课印象特别坏。我到四年级才选党义课,那时候学党义一般是二百多人凑到一块儿学。这二百多人就自动分成十组或者几组,自己起个名儿叫党义研究会。每人有张单子,比如我们那党义研究会有20人,名字不好记,写着也麻烦,就都按学号,比如我是1780,那个是2002,都按号排好了。16周或18周的课啊,排好之后一人去上一次。教党义的点名时不抬头:1678,到!16多少,到!排到我那儿我也得上一次课啊,那是任务,课堂上统共也就20多人,他就自个儿在那儿念稿子,我也不知他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