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马崇禧口述(第5/6页)

定:他还是单纯。不通这些政治上的事儿。

马:要搁您您通啊?谁知道上头怎么样啊?那炮打司令部,谁能体会到那司令部是谁?那会儿马连良剧团一共才八十几个人,这八十几个人每人发一支卡宾枪,拿着这八十多支枪就能翻天?开玩笑!打汉奸,马连良是汉奸,尚小云是汉奸,尚小云就不服啊,噢,都抗日,梅兰芳蓄须明志,您不唱了,您不唱了您底下还一群人哪,底包龙套音乐场面,这群人怎么办哪?谁养活啊?程砚秋青龙桥务农去了,您务农去了,您剧团底下这群人呢?怎么生活啊?所以尚小云出来,任梨园公会会长,打成汉奸,尚小云说我出来唱,我是为维持这京剧界,人人有口饭吃。最后我倒成汉奸啦?我从中赚多少钱哪?这是尚先生亲自跟我说的。您想想,反正事情得一分为二,很实际嘛,我是陪着你唱的,您不唱了,我怎么办?您倒有出路,我没出路哇。您到上海闭门不唱了,我呢?这一团人呢?其实咱们说这个也瞎说,既不是当事者也不是继承者。就说过去的故事。你想吧,是这么个道理?

就报子街乙字74号,民族宫对面儿,那是我伯父他们家,我十岁以后就是从那儿长大的,一直到我工作。我伯母生前,马连良的夫人,这送您一瓶香水,那送您一瓶香水,她那香水柜上,一共46瓶不同大小,不同样式的瓶,红卫兵来抄家,大喊大叫:“资产阶级臭老婆,摔!”在院里,bia——bia——bia,全给砸了。等到八月份,我去看我伯母时,我伯母说:“后院不知糟蹋什么样儿了,咱们娘儿俩悄悄看看去。”我们娘儿俩到后院去,一进后院,那玻璃碴子一地啊。我伯父生前就喜欢这玻璃器皿,那会儿叫水晶的都是,怹那个餐厅里头摆设的都是高档的玻璃器皿。据说红卫兵抄家时,拿起一个bia摔了,拿起一个bia摔了,那酒杯,别看上边菲薄菲薄的,底下这么厚的底儿,摔不碎的,我伯母拣了几个碎片,跟我说,这是你伯伯六十岁的时候,文化部沈雁冰沈部长送来的寿礼,这么大的蓝布盒,四盒,一个盒里俩杯子,俩紫的俩黄的俩绿的俩蓝的,据说是沙皇也不知是多少世,御前用品。那底儿有这么厚(用手比画,寸余),根本摔就摔不碎。我伯母就说,搁到咱家就摔成这样了,你别摔呀,拿给国家不也是东西吗。都给摔了。

定:不是还有他喜欢的一个玉的什么?

马:其实那是传说。那个不是玉的,那会儿叫电磁木的,就是化学制品。就好像现在塑料制品似的,上面一个刘海儿,底下踩着一个青蛙,刘海戏金蟾么。那个最早在我奶奶屋里摆着。还有说是翡翠白菜,那是象牙的,他们没见过就胡说八道,他们哪儿见过啊,那象牙白菜也就一尺来长,用一玻璃罩罩着,上头趴着一蝈蝈儿,那象牙的!

我跟您讲,说什么我都能说出故事来。那双塔寺,旁边是双栅栏胡同,双栅栏胡同旁边就是中央理发馆,我伯父那会儿从香港回来,第一次理发就是中央理发馆。我就跟怹去理发,理完发我们爷儿俩横过马路,路南是天源酱园。老爷子爱吃咸菜,我们爷儿俩就进去了,人家招呼,伯父说我买点酱萝卜,掌柜的,您给我挑几根艮的,人说什么叫艮的? 艮的什么样儿啊?干脆,您自个儿进柜台挑来吧。伯父从东边走到西边,走到那儿回来了,冲我摇摇头,我说您怎么不进去呢?拿嘴努努,我知道意思是让我过去,我就过去了。走到柜台,那老式柜台不是有一板儿么,一掀,人可以进来,货可以进来,然后把板搭上,还是柜台似的。我就过去了,我一瞧,那儿戳着一个用纸做的三角的牌子:“非公莫入,君子自重。”老头瞧见这个字,噢,不能进,我回去。今天我想起来,噢,君子自重,伯父不进去,是遵守店铺要求,是君子之谊。怹对自己要求很严。马连良红了一辈子,他外头没有任何瞎事,没有。

定:还真是啊,真没听说啊。

马:你找去,任何资料你找去。马连良绝没有绯闻。为什么啊?“君子自重”,人家自重。要求自己严格,要求子女也严格。我给您再说一故事。那还是北京京剧团,马谭张裘,刚刚组合,组合时间不长,前院北屋,作为北京京剧团的团部,有一回他们到东四那个陆军医院。

定:现在叫北京军区医院吧。

马:到那儿演出去。医院就派一辆车来接。平日我伯父身边我是离不开的,我伯父也离不开我,怹洗脸、擦脸、刮脸、擦鼻涕、擦鞋什么的都得我帮着。完了怹就说,车来了吗?我说来了,等半天了,说你看看去,我说:“您放心,老爷子,能装七八个人,八九个人。”这句话我认为没错儿,怹拿眼睛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住在后院南屋,第二天,我正看书呢,老爷子过来了,拿着两本《辞源》:“没事儿看看这个。”我也不知什么意思,好端端地给我拿两本《辞源》干吗呀,字典我也有,辞典我也有。“你昨儿用错一个词。”说得我一愣,“人上车呀,那叫坐;往车上搬东西,那叫装。”噢,我忽然想起来了。

定:您说能装七八个人。

马:到现在两本辞典我还留着呢。就这一个字儿要求多严吧。要不您说马荣祥说话念字咬得特别准,就是小时候培养的。

定:他是不是对吐字要求特别严?

马:特别严,哪儿走鼻腔音,哪儿走上颌音,哪儿走舌音。

定:北京话吐字不是特别清楚的,有时候吞字厉害,可是你们家人说话不吞字。包括您说话也不吞字,都有训练。

马:熏陶,知道吧。这个呀,今天看来是文章,多少年以后这就是历史。

说到这儿我再给你说一故事,就我这伯父,我在他身边儿,寒假暑假甭说了,只要一放学,上你屋瞧瞧你:“功课做完没?”“做完了。”“咱爷儿俩走嘞!”他习惯遛弯儿。我们遛到东安市场,原来的东来顺饭馆就在东安市场里头,那儿有的师傅就认识我伯父:“哎哟马老板,(压低声音)我跟您说,您今儿真来着了,这儿有特批的,专门内供的海参,您去尝尝吧。”人家说半天我伯父就不动换:“您忙着,我先走了啊。”告辞就走了。我就问:“伯伯伯伯,让您去您怎么不去呀?您不吃去,也得给人一面儿呀。”伯伯说不吃,说(逐字逐句):“我听说,总理现在都不喝茶了,我上东来顺吃海参去?不合时宜。”(停顿)老头不去。按说吃一顿怎么着啊,买还买不着呢,这是内供,特供。不去。他就觉着:“噢,总理都不喝茶了,我还上东来顺吃海参去,这不是不跟中央保持一致嘛。”用今天的话来说,您不喝茶了我也不吃海参了。作为一个唱戏的老百姓,我看有这点儿觉悟就很不错了,对不对啊?他要吃去谁能管啊?他也有条件,也带着钱,甭管真的假的,一个俩吧,那吃了怎么着,吃就吃了呗,增加营养呗,老头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