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红尘内外与虚实之间 李荣口述(第2/11页)

那时候二十九军有个军衣被服工厂,注303就在禄米仓里头。我父亲就在这里头(干活儿),又买了六七台机器。后来简单地说,就是那年日本人进来了,日本恨这二十九军,烧了禄米仓的被服厂,把在禄米仓里头的,都算是二十九军的,都给打出来,我父亲机器就全给卡到那儿,就是算没收了。我父亲说北京这儿混不了了,我有一个大爷在枣强注304,他说上那边找我大爷去,就带着我们,当时是我们哥儿俩,姐儿一个,都是步行,一出永定门到南苑,那二十九军跟马队什么的死尸还没弄净呢,逃到现在的黄村。那个村离北京远哪,离北京40里地呢,就比较太平。正赶上村里头聘闺女,我父亲又会这手艺呢,就给人家做点嫁妆活儿,那家姓刘,是地主,给我们腾个房子住那儿了。我妹妹也给了那村了。就没去枣强。日本在这儿待8年,我们在那儿一下一扎就待了6年。

后来太平了,就回来了。日本把禄米仓的被服厂烧了可它还留有名册啊,又找我父亲,给日本也是做缝纫,那时候叫御多福,是日本做衣服的一个公司名。

再后来我们又搬到天桥那儿去。现在那儿有一个自然博物馆,那个地方就是原先我们家的地儿。搬到外城是干什么?天桥道东的那边拉,金鱼池道北挨着天坛那趟儿,原先是卖估衣注305的。我父亲就住到那边,给人家修估衣,有那大镶边儿呀,包括戏衣什么的都上那儿,我们在天桥那儿住了30多年。

定:您父亲给人做估衣就不如先前日子好了吧?

李:那还行,也行。就给人家做手工。那时候做手工跟现在不一样,您要是给人做十件活,说修补也好,干什么,这十件活,您要是做得了,您到那儿去交上这活,回头就给您钱。我给您举一例子,说我们下午这儿还没有买棒子面蒸窝头呢,这就紧着赶,赶完了咱们交去,交去一瞧您修得好,马上就给您钱。

定:谁管这事呀?

李:单有收活的。那时候就是这趟街上有几家,谁谁谁的活不错,能够整旧如新,上谁家谁家,人家卖去,咱们不管那个。

定:那衣服是不是也都还挺好的?

李:可不都挺好的?就跟现在似的。您说现在哪家没有衣裳啊。您这衣服穿不了了,您拾掇拾掇,回头给您洗完,啪啪这么一熨,挂上牌,您这北京不卖,上石家庄您看看去。

定:现在叫旧衣市。

李:什么呀,我说的这个都是大商场里头。您要有工夫跟我一块堆,到石家庄上柏林寺注306,您逛逛那大商场,那里头卖的衣裳全是旧的。一看我买的那东西比北京的便宜,那是便宜,北京扔的东西全跑那儿去了。你这儿不时兴了,他那儿还香饽饽似的。

现在一说就是北京人特懒,这句话要是说我们这家庭我就驳了他。我就说我们不,不是。我们就讲究平地抠饼,你得拱,往出拱,平地抠饼,甭瞧着人家吃猪肉,甭瞧着人家吃鱼,你能挣了干的吃干的,挣了稀的吃稀的,不守在窗下跟人家要钱去。真正说这才是北京的根。你要是守在窗下,那还不如要饭的,乞丐到那时候他有地方去。老北京在旗的说话,这就是混打蜡啦,这是满语,你这蜡快完了一流油,你连捻儿都没了,就是说破烂,没法弄起来了,不可救了。咱们汉人说就是谁谁没出息,没起子。

定:您的意思是那时候的旗人都不可救了?

李:不是。就说是哪族里的人也有那不上进的,不要强的,是不是这个道理?您不能拿人家有这弱点的人包罗万象,混打一片啊。人家清朝不是亡国,也不是孙中山给打败的,人家是让位,有诏书啊,皇上小,这国家我们治理不了了,您有能耐您来。皇宫是人家的家室,还得归溥仪,你得能保护。这一解放,这现在才提满族,一开始解放的时候,1951、52年的时候,包括“三反”“五反”也好,你敢提满人?谁也不敢。不信你瞧那老户口单去,谁也不敢写我是满族,他不敢写这个,他就写城市贫民,后来改成城市无产阶级。今儿我跟您说,清朝怎么完的?满族里头有一个弱点是散漫的思想,它不像现在的党派呀,封建家族呀。这八旗是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不是说我们是清朝皇帝的根儿,甭管是黄旗、红旗、白旗,我们都是满族,我们得团结起来,这种思想没有,因为这个它就衰败了。甭看有搞清史的,要真正让他说他说不出来。

定:对对,我就说不出来。

李:什么原因呢?你没经过这个社会。要让你说说什么?插队怎么回事你能说,谁谁欺负你了,对不对?

2.从龙泉寺到少林

定:您母亲生了几个孩子?

李:4个,我是最大的。我小时候得病,那时候也没钱,就舍到庙里头。舍到龙泉寺,现在先农坛南边。

定:您小时候得的什么病?

李:过去就叫软骨病,营养不良,缺钙,胎前胎后都失调,不能走。到六七岁这么老高了,我母亲还背着我上街呢。连买东西带什么,回来还得做活儿。有一次就走到观音寺,现在这街都没有了,过去道北有个观音寺,那庙里头出来一个和尚一瞅,跟我母亲说,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背着呢?我这俩腿在这下边来回当啷着,我母亲一提搂我肩膀我就站起来了。他让我抬抬脚,说这么样,我给你开一方儿,你就照着这买药,就熬这个,渴了也让他喝,就别让他喝水了,一个礼拜就能见效。要是再什么的话,你再到庙里找我来。我母亲说:“要真能好了,明儿我把这孩子舍给您,就认您师父了,让他出家。”我母亲花了3个大铜子儿,买了茶叶,还有两味草药,是什么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没有钢精锅,就是铜锅,使它熬了就喝水,喝了这水3天就能站起来了,4天扶着桌子就能走了。我母亲就背着我上庙里去了,这出口算愿哪,到那儿一说,我就上龙泉寺了。那时候人说了话都得算。

定:好了给钱不行吗?

李:人家不要钱。

定:那时候一般这种情况是不是都舍呀?

李:对。解放前庙里有这么一句话,好孩子不往庙里送,十个孩子有九个都是病孩子。外头瞧不了的,有的庙里头真有好医生。

定:您碰上的就是?

李:对。

定:那大伙儿不就全都上庙里看病去了?

李:他也不挂牌子呀,他不说他是专瞧这病的啊,要不他就什么也甭干了。过去医生很少,你说给人瞧病,那得挂牌子。您得在这儿盯着,这半天要不来病人,您也得在这儿盯着,那您吃什么去呀?您得奔去,得干别的去。那时候是那样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