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乡音无改鬓毛衰(第5/7页)
东:受降。
定:对对。受降时您在吗?
东:我还没回来呢。我1943年到重庆,那会儿是流亡学生么。1943年以前,日本飞机轰炸重庆,三个两个地来啊,24小时不停。让你没有休息时间。
定:在北京没炸吧?
东:北京没有炸过。后来,就是1943年以后,我到重庆时,重庆没有警报了,美国飞机都来了在昆明呢,那会儿就轰炸日本了,所以我就没跑过警报。在北京也没跑过警报,1943年我就离开了么。我是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2月回(北京)来的,过了旧历年嘛,我一直在等飞机。
定:您后来没一直跟着国民党走?
东:解放的时候啊,我就到天津了,天津先解放,北京后解放。由天津等他们,我岳母他们家人嘛,到天津跟我会合以后,我们坐船到仁川,由仁川到香港,到香港嘛就住到香港几个月,然后我由香港到广州,我一个堂兄在广州联勤总部。那会儿上海好像是5月底才解放的,结果这样,我们才到台湾来投奔的。
定:你们投奔的谁啊?
东:我那堂兄,军人。我父亲行四嘛,他是老大的长子长孙哪,那会儿爷爷是不准当兵,他说这个没关系啊,这是军需啊,给人算账的,军需官,这样。
定:噢,那是你们马家的长子长孙?
东:他后来很快就去世了,在这儿去世的。去世以后他的太太和三个孩子,都到美国去了。三个孩子,老大在芝加哥,老二在西雅图,老三在纽约。
定:你们在美国的亲戚还挺多的。
东:是啊,她(指妻子)的亲戚在美国的也很多。我家的老三,他女儿是北京医学院毕业以后到美国念硕士,念了以后始终就在纽泽西州,跟纽约是挨着的,不远,过河就是纽泽西。在那儿嫁给一个台湾人。
定:我们叫新泽西。大陆译成新泽西,一样,New就是新嘛。
东:哼哼,纽约你们改不了“新约”啊。
定:您父亲不是哥儿四个么?老二、老三在哪儿?
东:您是说我的长辈?他们由秦皇岛、青岛那边过来了,是军人。军人到这儿,没多久去世了。
定:您爷爷不让当兵,大家还都当了。
东:对。没法子。
定(问梁):阿姨那时候还在北京吧?
梁:在。日本来的时候我们住在东交民巷,现在叫什么我不知道。
定:您从来没跟我讲过这段。
东:啊,光讲家里了。
定:光讲家里。后来你们到台湾来以后的事,讲得特别少。您就讲了你们到台湾以后,想吃烙饼不会烙。
(众笑)
梁:到现在也是,我不会做面食。都是他做……我女儿是1949年出生的。我们到台湾是四五月来的,六月生的我女儿。
东:六月二十一。
定:您怀着她跑这么老远也不容易!
梁:我们从香港来台湾的时候我哥哥都不许我们坐船,坐飞机过来的。
定:那天啊,我见到一位老先生,他是跟伞兵部队过来的。您知道国民党的伞兵部队吗?伞兵部队有一个京剧团。
东:那会儿京剧团来台湾,没有饭吃啊,就靠着军队,都是军队组织的。
定(对梁):他说他认识您哥哥。
梁:对,有一个姓马的。我哥哥在北京的时候,玩票。这个唱戏的,什么荀慧生啊,马连良啊,都认识。我哥哥是唱花脸的,金少山给他说戏。他真正拜的是金少山的徒弟赵炳啸,那时候唱京戏的收入很少,我哥哥要是说,我让荀慧生的儿子跟我唱,那他就唱。注156
定:有钱哈。
东:梁士诒家的……
梁:我们到了香港,中华商院,专门是救济的,唱捐款啊,有马连良、张君秋和我哥哥。他在美国还有票房,到现在。
定:现在还有票房啊?
梁:反正老的这一辈,跟我哥哥都有往来。
定:那时候的京剧团到这儿来都是在部队里?他们说待遇挺好的啊?
东:他们来无法谋生啊,最主要是语言问题,因为你不会说闽南语你怎么在社会上生活啊。台湾是六百万人,那个时候上海也是六百万人。进来的(到台湾来的),两百万人。军民人等,陆陆续续,来的是两百万。本来就不够吃,再来更不够吃,你知道台湾吃什么?稀饭,搁那个白薯干子,白薯切丝晒干了,搁里头煮,然后再搁点小鱼,吃这个稀饭。吃不起干饭。台湾就穷到这个地步。
定:你们来了不至于吧?
东:我们来就是这个样子。1946年胜利注157,就是这个样子!
蒋介石跟蒋经国到台湾,来了以后一看不行,彻底反省。蒋介石一看这么多人,几百万人要吃饭,怎么办?他找到一个台湾人,这个台湾人也是不会讲国语,粮食店学徒出身哪,没有学历。让他做粮食局的局长。她(指梁昭)就在粮食局待过,她那会儿在粮食局做过一段,很短时间,因为我一个妹夫在粮食局当科长。于是蒋介石就找这个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弄不成我枪毙你。”蒋介石厉害就厉害在这儿,因为我把权力统统放给你了。(这个人)他开个汽车从台北一直到南边,晚上看,然后白天呢,看一个来回,他就知道这一季的收成怎么样,他有这个本领。米一抓,他就知道这米干湿的程度。然后第一,先禁止运出,米不准运出台北,连桃园你都不准运,新竹你都不准运,没有运单就不准你运。然后每天中午12点报粮价,各地粮食,米,什么价钱,报上来,好收公粮。三七五减租注158么,耕者有其田。随着生活调整粮价,自由买卖,绝不限价,因为政府有粮油控制。
(窗外雨越来越大,风敲打窗户的声音已经影响到录音的效果)
定:这雨下得怪吓人的。
东:都是一阵一阵的,风过去就好了。
定:(台风)今天能过去吧?
东:已经过去了,已经到日本了。台风过去以后就是雨。
(接着谈)
定:共产党在我们那边搞土改,你们就在这边搞减租。
东:先控制粮食,怎么控制?大地主,那会儿跟大陆一样,大地主有一大片地,三七五,租只能拿那么多,然后缴公粮嘛。耕者有其田是十年,每年你要缴多少粮食出来,缴满了十年不少,这地归你,是这个样子。日本人时代训练的这台湾人,拼命干,日本人有这个干劲啊,拼命干。这样慢慢慢慢起来,起来不是一天两天哪,粮食还不够吃啊。那么最好的米,日本人研究五十年研究出来的米,叫作蓬莱米,有点黏性,日本人最爱吃。他发出指令,最好的米要销日本,集中起来,销日本。拿钱回来到泰国买,可赚一倍。这些个当兵的就吃这个米,说蓬莱米不好吃,黏的,黏成一团呢,黏的不吃,就喜欢吃一粒一粒、一颗一颗的米,泰国的米,说这个米好啊。这样,把米卖出去,再由泰国买米进来,赚一倍啊。然后就是夹着皮包,往全世界卖,都是地下工厂,几间房子弄个破工厂,搭个铁棚,这么混起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