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三(第7/7页)
秦誓
昔秦穆公欲伐郑,其臣蹇叔以为不可。穆公不听,后晋襄公败之于崤,囚其三帅。穆公悔己不用蹇叔之言以致丧败,作为誓辞以告群臣,明己改过之意。史臣录其语,因以秦誓名篇。
【原文】公曰:“嗟!我士,听无哗!予誓告汝群言之首。古人有言曰:‘民讫自若,是多盘。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
【直解】哗,是喧哗。群言之首,譬如说众论中第一紧要的。讫字,解做尽字。自若是,是自以为是。盘,是安。昔秦穆公悔己伐郑之失,乃集君臣而告之,先嗟叹说:“尔等群臣,无得喧哗,都静听我的言语。我今誓告于汝者,乃众论中第一紧要的,非是迂远不切之说,汝当专心听之可也。我闻前人说道:‘常人之情,重于责人,轻于责己。每自以为是,便有过差,多安于徇己,不肯受人的非责。殊不知责人非难,惟我有不是处,而能受人之责,如水之流,闻而即改,无一毫凝滞,斯为艰耳。’”古人斯言,切中人情,乃修身克己之要务,正所谓群言之首也。穆公悔不听蹇叔之谏,而深有味于古人之语,故先述以自警如此。
【原文】“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直解】逾,是过。迈,是往。穆公悔过之意说:“我如今乃知前日拒谏之非,欲改其过。心里常怀忧悔,惟恐日月既往,年齿已衰,不复有将来之日,可以迁善补过。此所以急于图改,不敢自安也。”
【原文】“惟古之谋人,则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
【直解】古之谋人,是前辈老成谋国的人。忌,是疾恶。今之谋人,是新进喜事之人。姑字,解做且字。猷,即是谋。询,是问。老人齿衰而发黄,故叫做黄发。愆,是过失。穆公又追悔前非说道:“惟朝廷之上,那前一辈年老有谋的人,我非不知他老成谙练,但以其每事坚执,不肯迁就我意,遂忌疾疏远之,而不用其谋。(这是隐然指蹇叔劝他不要伐郑之事。)如今那新进喜事之人,非不知他少未更事,但以其每事顺从,能与我意相合,姑且以为可亲,而信用其计,以至于败谋而失事。(这是隐然指杞子哄他伐郑之事。)然既往之过,虽已如此,而将来之善,犹可改图。自今以后,凡国有大事,尚当谋度询问于老成黄发之人,与他商量可否。则其深虑远谋,既足以断国事;忠言谠论,又足以服人心。庶几他日所行之事,亦可以无过矣。岂敢自讳其过,而不复为自新之计哉!”
【原文】“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惟截截善谝言,俾君子易辞,我皇多有之。
【直解】番番,是衰老的模样。旅字,与腰膂的膂字同。旅力既愆,是少壮有膂力时都过去了。有,是任用的意思。仡仡,是强勇的模样。不违,是无失。截截,是口舌辩给的模样。谝字,解做巧字。易辞,是变乱是非。穆公告群臣说:“我前日之过,已不可追。如今要改过迁善,只是亲贤臣,远小人而已。如番番然衰老的良士,虽少壮有膂力时都过去了。他却老成练达,计虑深长,是可与谋国者。这等的人,我今后却要任用他。若仡仡武勇之夫,虽善于射御,无有违失。他却有勇无谋,智虑疏浅,多足以败事。这等的人,我今后再不用了。勇夫且不可用,况那截截辩给,善为巧言的小人。颠倒是非,能使君子变易其辞说,虽有直言正论,也被他摇夺了。这样人,最能败坏国家,我何暇多用之哉!”穆公悔过之词如此,其任用老成,斥远邪佞,乃人君图治之要道。此孔子取之以示万世也。
【原文】“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
【直解】昧昧,是默默。介,是独。断断,是诚一的模样。技,是才能。休休,是平易宽洪的意思。彦,是俊美。圣,是通明。不啻,是不但。职字,解做主字。穆公说:“我尝默默然深思,用人之得失,系国之安危,不可不谨。假如有一个介然独立之臣,看他断断然诚实专一,无他技能,恰似没用的人一般。但其心地和平,度量广大,休休然如大器之能容受,有不可得而测度者。见人有才能的,便心里爱他如自己有才能一般;见人之俊美通明的,便心里真切喜好,不但如其口中之所称扬而已。这是他实是能容受天下的贤才,非有勉强矫饰之意。这样大臣既有德,又有量,人君若肯一心信任他,必能广致群贤,共图国事,为社稷苍生造福。用能保佑我子孙,使长享富贵;保安我黎民,使长享太平。斯人也,亦主有利于国哉!此我所以欲用老成之士也。”
【原文】“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直解】冒疾,是妒忌。违之俾不达,是故意阻抑之,使不得通达。殆,是危。穆公说:“为人臣的,若无断断之诚、休休之量,见人有技能的,道他强过自己,却妒忌憎嫌之,不肯称扬;见人是个俊美通明的,怕他不次进用,却百般阻抑之,使不得通达。这等的人,心私量狭,寔不能容受天下的贤才。人君若误用了他,将使君子丧气,小人得志,把天下的事,件件都坏了。如何能保我的子孙,使之长久;保我的黎民,使之安乐。乱亡之祸,将由此而起矣!不亦岌岌乎危殆哉!故我于截截巧言之人,不遑用之也。”
【原文】“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
【直解】 杌陧,是危动不安的意思。怀,是安。穆公誓告群臣篇终,又说:“用一妒贤疾能的大臣,便使子孙黎民并受其害。可见国家之杌陧不安,不在乎他,只由用着一个不好的人,遂贻无穷之祸尔。岂必小人之多乎!用一休休好善的大臣,便使子孙黎民并受其利。可见国家之荣显安宁,亦不在乎他,只由用得一个好人,遂贻无穷之庆尔。岂必君子之多乎!夫一人之善恶,足以系一国之安危如此。然则番番之良士,其可以不用,而截截谝截谝言之人,尚可以不去哉!”按:穆公因轻信杞子之言,不听蹇叔之谏,以至大败于崤。故此篇悔过之辞,惟惓惓于用人之得失,其亦善补过者矣。大抵老成之人,膂力既哀,近于无用;而仡仡勇夫,其驰骋足以快意,谋虑深长,近于迂阔;而截截谝言者,其辩论足以动人,断断纯朴,近于无能;而媢疾之人,露才扬己,足以取重。所以人主谋事,常忽老成之君子,而喜轻薄之小人,为是故也。然则《秦誓》之书,岂非万世用人者之明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