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本第2版①序言 等级、格调,新的社会话题(第2/3页)
认真读过此书的人知道,这种说法显然歪曲了作者的原意。第一,作者提出通过一个人的格调判断其社会等级,并非意在提倡等级歧视。第二,作者坚定地认为金钱并不决定人的社会地位,他在书中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这一论断,比如美国总统的例子,名演员的例子,百万富翁的例子,地方议员的例子等等,他们都很有钱,但都缺少品味。为了说明钱不决定一切的道理,他还举了“蓝先生”与“白先生”的例子。第三,作者提出了“另类”的概念,为人们摆脱等级困境提供了出路。
其实,《格调》批评者的表面说法只是烟雾,问题的根源还在于怎样看待社会分层。
从这些批评中,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嗅出“乌托邦理想”和“平等社会”的潜台词。他们不能容忍存在社会等级差别的现实。为什么?其中的原因我只能猜测,除了对社会现实的隔膜以外,更可能的原因是,在一个存在等级差别和物质不平等的社会里,他们作为“精英分子”难以继续保持自身的优越地位。而在一个“乌托邦”社会中,只有他们掌握话语霸权,“劳苦大众”只能俯首听命。
至于另一篇文章,更是道出了这些人的精神优越感:“《格调》的畅销恰恰是目前趋炎附势、社会庸俗的潮流的集中表现,它掌握、利用并且扩大了这样的趋势和这样的潮流。”(见《深圳周刊》林维稼的文章:《〈格调〉:正在流行的西餐炒冷饭》)
暂且不论《格调》是否具有这样的魔力,单从以上说法的严厉,便可以感觉到这些批评者的颐指气使。他们能够并且必须为大众生活方式的选择操心,必须代表社会良知行使道德权力。在他们看来,社会中的多数仍然是“劳动人民”或“劳苦大众”,需要他们的拯救。他们不愿面对社会转型时期的种种新的社会特征,继续用他们所特有的话语方式指控人们的生活方式,将人们改善自己生存处境的努力斥为“庸俗”。
说到底,一个没有“救世主”的富足的公民社会不符合他们的口味,一个存在等级差异的社会令他们无所适从。为了保住自己曾经拥有的知识和话语权力,他们不得不对诸如生活格调这类会令他们“迷失”的事物展开批判。对于这样一个正在逐渐“边缘化”的知识群体,我想再说几句话。
4. 知识分子悖论
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群正面临最严峻的挑战,其生活形态和社会定位充满悖论。一方面,知识分子群体成为一个不确定的阶层。新的社会分层使知识分子的社会等级充满变数,他们在社会分层中的走向,大抵取决于其知识转化为社会影响力和生存手段的能力。
其次,在这一深刻的历史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开始由过去的单一形态走向多元,若干不同的社会思潮将他们分化为不同甚至相互敌对的阵营,贴上了如“新权威主义”、“制度创新派”、“新儒家”、“民族主义”、“后现代主义”、“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环境主义”、“女权主义”、“市场主义”等标签。这些标签的使用,显然有其现实理论立场的来源。
再者,大多数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陈旧,过去多年的无效训练难以转化为改善生存的手段,更不足以应付知识更新的挑战,无法适应从前现代社会②向市场经济和后工业化社会转型的现实。因此,由于社会发展的曲折轨迹和方向,多数知识分子从20世纪80年代社会变革推动者的位置上退下来,回到他们惟一熟悉的传统立场上来。虽然他们希望继续扮演“为民代言者”的角色,但由于持续的边缘化,逐渐失去了观察、体验和判断社会现实的语境。他们的立场固然多从“劳苦大众”的利益出发,但如果语境错位,则不但无法解释和实践历史变革,而且很容易陷入历史的诡吊。举例说,在纳粹法西斯统治德国时期讨论犹太人的“不良”商业行为,就是忽视价值立场和道德底线的做法,即便冠以“学术研究”的名义,其动机仍然十分可疑,即使不是助纣为虐,至少也是极端缺乏良知和人道主义责任。
事实上,“代言人”总是倾向于成为“指导者”。一有机会,“代言人”就打算指导别人的阅读,仿佛读者缺少起码的文化常识,如果没有他们的指导,即使像盆栽柑橘树在广东不说明等级这样的文化差异,人们也会搞不清楚,非得他们来指点迷津。在一个多元化发展的社会里,当人们有权选择自己的价值取向时,这类“指导”就会显得既多余又滑稽。
5. 也谈“炒冷饭”
既然林文把《格调》一书定位为“西餐炒冷饭”,作为译者,我想沿着林文的思路梳理一下这一说法。
如果说译介西方著作应被称作“炒冷饭”,则自严复翻译《天演论》始的一切引进西方思想的努力均可被称为“炒冷饭”。所谓“冷”者,意思可能是说某一思想或理论已经在西方不时髦了,却又被引进到中国来,实在有辱国人的智力。言外之意是“热饭”可炒,“冷饭”还是留给西方人自己去慢慢吃吧。
若按此分析,便有三个问题需要讨论:一、引进西方思想是否是“炒冷饭”;二、何为“冷饭”何为“热饭”,标准如何定;三、是否只有“热饭”可炒而“冷饭”不可炒。
对于第一个问题,只要具有常识判断能力的人就可以回答,因为中国正是在引进和借鉴西方思想的过程中,开始自己的启蒙和现代性进程的。没有西方思潮的“东渐”,中国仍会在闭关锁国的黑暗笼罩之中沉睡。
第二个问题则相当关键。一百年来,中国对引进“西学”的选择充满血腥的斗争,恰恰因为有此排他性的“冷饭”和“热饭”之分。认为某一理论“热饭”者,便很容易将其视为惟一“真理”,对其他西方思想尽数排斥。而其判断标准,似乎只有一条,即能否为实现其一己的政治目的所用。不能为其所用者,一概作为“冷饭”扫荡之,绝不容许“败坏”国人的精神。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这一习惯仍然未改,即使是一本谈论生活格调与社会等级关系的书,也未能幸免被斥为“冷饭”的命运。
第三个问题最说明价值取向。我以为,有些被视作“冷饭”的东西恰恰是西方文化中的精华,只有不断地“炒”才能使其价值彰显出来。
这篇序言本不欲讨论严肃问题,然而“生活格调”引发的“等级”和“品味”大争论,实在让人无法不“严肃”。也许只有本书作者赞赏的“另类”一族,能真正游离于种种喧嚣之外,不为等级焦虑所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