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时代之没落(续)(第2/3页)

可见唐代政权,尚与门阀有至深之关系。

按:唐初如英、卫之类,其子尚袭封。中叶以后,此制尽废。门阀世袭,在政洽上之客观地位已取消。【又永徽元年,尚书左仆射褚遂良,表请千牛不简嫡庶:谓:“主祭祀之裔,必贵嫡长;擢文武之才,无限正庶。求贤之务,有异承家。河北风俗顿乖,嫡待庶若奴,妻御妾若婢。降及隋代,斯流遂远。独孤后普禁庶子不得入侍。圣朝人以才进,不论嫡庶;今简千牛舍人,方为此制,于理未安。母以子贵,子不缘母。唯才是用,人自甘心。”云云。】

既主专简贤才,不问嫡庶,则门荫世袭之制终必替,公开考选之法终必盛。两种制度之转换,其后面必有与之相应符之思想及理论也。

又按:唐初争论封建极烈。封德彝渭:“先朝敦睦九族,一切封王,盖以天下为私,殊非至公驭物之道。”李百药谓:“内外群官,选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镜以鉴之。年劳优其阶品,考绩明其黜陟。爵非代及,用贤之路斯广。”马周谓:“以尧、舜之父,犹有朱、均之子。傥有童孩嗣职,万一骄愚,则兆庶被其殃,国家受其败,爱之适以伤之。”太宗卒听诸臣言不封建。

又欲割地封功臣,长孙无忌等力辞乃止。【就当时民治意识言,已知封建与门第皆无复兴之望矣。】惟历史变化以渐不以骤,故门阀势力尚而延蝉。玄宗屡欲相崔琳、卢从愿,以其族大,恐附离者众,卒不用。门族上为帝王所忌,下亦不为寒士所护,则其渐趋衰微,亦必然之势也。

此等门第,以累世仕宦,又逢盛世,其生活豪华,亦可想见。

韦氏世为关中诸姓,人物衣冠,奕世荣盛。韦安石子陟,始十岁,拜温王府东阁祭酒,加朝散大夫。陟门第豪华,早践清列,侍儿阉阍,列侍左右昔十数。衣书药食,咸有典掌。舆马僮奴,势 侔于王家主第。每食,视庖中所弃,其直犹不减万钱。然家法修整,勅子允就学,夜分视之。其子勤,旦日问安,色必怡;稍怠,则立堂下不与语。虽家僮数十,然应门宾客,必允主之。此乃门第与王室、宦寺、武人不同之处也;甚可注意。

至于进士们的身分,本不甚高。考试的仪式,已与他们以许多近于侮辱的喑示。

舒元舆宪宗元和中上论贡士书,谓:“臣得备下土贡士之数,到阙下月余,侍命有司,始见贡院悬版样,立束缚检约之目,勘磨状书,剧责与吏胥等伦。臣幸状书备,不被驳放,得引到尚书试。试之日,见八百人,尽手携脂烛水炭洎朝晡餐器,或荷于肩,或提于席。为吏胥纵慢声大呼其名氏,试者突入,棘围重重。乃分坐庑下,寒余雪飞,单席在地。唐、虞辟门,三代贡士,未有此慢易。”

而且唐代科举,本备仕途之一格,故一切规程并不甚严。其时有所谓“公卷”与“通榜”之制。

“公卷”者,进士得先投所为文于京师达者,采名誉,观素学。及临试,可以不问试艺高下,专取知名士,谓之“通榜”。其榜帖可托人为之。如郑灏都尉第一榜,托崔雍员外为榜帖。又杜黄门主文第三场,由举子袁枢为榜帖,枢自列为状元。榜帖犹言名录。

故进士乃称“觅举”,

薛登天授中上疏:“方今举士,明诏方下,固已驰驱府寺之廷,出入王公之第。陈篇希恩,奏记誓报。故俗号举人,皆称‘觅举’。”

所以求延誉。

陆贽知贡举,梁肃、崔元翰所荐皆取。韩愈负文名,延誉举子,往往得售。

而其卑躬屈节之态,亦已可怜。

文献通考引宋江陵项氏安世曰:“风俗之弊,至唐极矣。王公大人,巍然于上,以先达自居。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骑蹇驴,未到门百步,辄下马,奉币刺,再拜以谒于典客者,投其所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如是而不问,则再如前所为,名之曰‘温卷’。如是而又不问,则有执贽于马前,自赞曰‘某人上谒’者。”按:韩愈一代名臣,其三上宰相书、拜北平王于马前之类,皆是当时风气也。

甚至有走门路,通关节,求必得,而既得则肆意轻薄者。

高锴为礼部侍郎,知贡举阅三岁。第一榜裴思谦以仇士良【文、武时宦官。】关节,取状头,锴庭谴之。思谦回顾厉声曰:“明年打脊取状头。”第二年,锴诚门下不得受书题。思谦自携士良一缄入贡院,易紫服,趋至阶下,白曰:“军容有状荐裴思谦秀才。” 锴接书,曰:“状元已有人,此外可副军容意。”思谦曰:“卑吏奉军容处分,裴秀才非状元,请侍郎不放。”锴俯首良久,曰:“然则略要见裴学士。”思谦曰:“卑吏即是。”锴不得已从之。思谦及第后,宿平康里,赋诗曰:“银釭斜背解明璫,小语低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挂枝香。”

惟进士因公开考试得官,被视为正路,到底在政治上占到他应有的地位。【此如东汉“孝廉”一样。中国史自向合理的路进展,此是一证。至于文学之风日盛,以及门第势力日衰,则为进士科日益得势后应有之现象也。】中唐以后,进七科遂最为荣重。于是进士科举与门第任子之两途,在政治上自然发生冲突。此即形成穆宗以后的一段朋党之争。

朋党启端,即由于考试舞弊。

长庆初,钱徽典贡举,李宗闵托所亲于徽。时李德裕、李绅、元稹在翰林,共白徽取士不实,宗闵亦坐贬。由是结嫌怨,植党相磨轧凡四十年。【是年四月诏:“国家设文学之科,本求才实,苟容侥幸,则异至公。访闻近日浮薄之徒,扇为朋党,谓之‘辟节’。干扰主司,每岁策名,无不先定。永言败俗,深用兴怀。”即为此事发。】

门生、座主,遂为朋党标目。

唐贡举之士,以有司为“座主”,而自称“门生”。会昌三年中书覆奏:“国家设文学之科,求真正之士 ,岂可怀赏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为朋比。树党背公,靡不由此。”按:明代亦有“座师、门生”之称,其党祸亦不减于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