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之虎(第7/8页)

空气再次起了波动,恶梦般的场景颤动着归于虚无,须臾之后的水镜映出流年偷换的场景:月朗风清的庭院,宫阙飞檐的影子像印在夜空中的巨鸟之影。水殿前特地辟出了大块遍植细叶芒草的空地,落雪般的月光浮在叶尖上,让其上起舞的美人临风飘举,逸态如仙。那宛转的娇态让阶下观舞的少年王侯喜不自胜,挥动着手中的水晶如意击节而赞。但他的得意忘形很快引来了祸患——水晶如意脱手飞出,划着冷光直击在美人随着舞姿而扬起的面颊上!

随之而来的不是负痛的娇呼,而是皮肤与筋脉不祥的撕裂声。被三重衣领遮掩的粉颈上迅速现出了一道醒目的血痕,那意外的重击竟是震开了诡异的旧伤痕!散乱了云鬓的头颅沿着环颈的血痕与身躯断裂开来,腾空飞过了清冷的月华。在殿上人语不成声的惊恐叫声中,空中的头颅露出了猎手的残忍笑容,长发像箭簇般奔涌而出,捕捉着丢弃了仪仗和杯盘逃命的宫人……血污枕籍之中,那位衣饰华贵的王侯昏厥在殿门的石阶上,所以他看不到飞翔的妖物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安眠般的身躯,轻轻转侧着恢复了颈间无瑕的肌肤,泯灭了眼中赤红的暗火,再以无可挑剔的步态行来,依偎在他身边用低低的吴侬软语唤着:“殿下怎么这样粗心呢?您伤到我了……妾身的容貌怕是从此要留下瑕疵了啊~”

(十)

凉薄的雨丝风片静静洒落,吹散了渐渐淡去的影像,无边竹林再次被寂静笼罩。直到安碧城恍然大悟的声音响起:“东吴后宫中才艺无双的淑女,曾为孙权绣出天下九州地图的赵夫人……她竟然是……”

朱鱼也拼命从记忆中追寻着讯息:“还有……故事里写过,被如意击伤脸颊的,不是太子孙和的宠姬邓夫人吗?后来孙和为了给她消除疤痕,杀光了山中的白獭来配药……家族的老人总是讲这个故事来吓我们小孩子:要是不好好修炼法术就会和白獭一个下场——怎么,怎么和故事里写的不一样呢?”

月见把毛笔插回了耳畔,淡淡地接下去:“能织云霞之锦,能作伤痕之妆的又何止她们两位呢?色冠江东,‘愁貌尚能惑人’的潘夫人,让君王倾全国之力为她打造水晶琉璃屏风的歌姬洛珍……每一位东吴君主,不论贤愚,生命里总有这样关于奇特美女的传说。但这不是佳话,而是缠绕着‘江东之虎’家族的诅咒——自从孙氏子弟从南方深山里把第一位‘飞头獠’的女妖带回宫廷,无故消失的宫人、血腥妖异的捕猎就在深宫无休无止。就像你们看到的,她变换着身份与容貌,一次次幻惑着不同的人君,就算被撞破真相,迷恋不已的男子也甘心为她隐瞒而无视庶民的牺牲,连食人的真相都会被改写编造成香艳的传说……”

他轻蔑地笑了笑,剽悍的容颜流动着冷月之色:“当东吴宫廷的内忧外患堆积到了顶点,为了这个再也不能无视的最高机密,江东最顶尖的术士们耗尽了灵力,才把飞头女妖封印在这片画中的竹林——可你们却轻率地烧毁了封印,又把这穷凶极恶的妖魔释放出来!”

“我们……”朱鱼一时语塞,半晌才小声辩解着:“可是谁能想到,一张旧画里会关着一个妖怪啊?再说,再说主谋都是他啦,我只是个打工的小学徒……”

他求助地望向责任的承担者——那波斯人却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就在朱鱼怀疑他想嫁祸诬陷的时候,安碧城一击掌叫了起来:“飞头獠!虫落氏!只要知道她是什么妖物!就总能找到弱点的呀!”

他眼神亮闪闪地看着月见,殷勤的神态简直无以复加:“我们可以将功补过啊!飞头獠的特点不就是捕食完毕后必须找到原来的身体休憩复原吗?如果天明之前不能回到躯体,她的生命力就会耗尽……”

月影忽然变得昏暗,不是浮云在无意游动,而是仿佛有只巨大的怪鸟用尖喙敲击着天幕。夜色随之一阵阵颤抖扭曲,好像两个空间在争夺着存在的权利,水精阁与画中竹林的景色残片交结错乱,此消彼长,混乱之中却有一个元气充沛的声音大叫着:“波斯小子快出来啊!这个无头的妖怪是怎么回事……天啊!这儿有一个人头在天上飞!”

“——端华?”

安碧城和朱鱼对视了一眼,脸色大变——“无头的妖怪”除了飞头獠的身体还能是什么?当头颅被禁锢,躯体就会消亡。而解开封印的头颅,自然也能召唤躯体的苏醒,循踪来到水精阁的庭院。它们的会合已经令术士造出的幻之空间震荡难以维持,谁还能阻止那食人女妖的复活?

——然而有人的行动比他们的念头更快,月见没有任何发力的动作,却迅捷如电光地高高跃起,直扑向两个时空的交界之处——在天空的至高点,此方与彼方的圆月,在那一刻不可思议地重合了,一边被无尽的黑夜所环抱,一边,已经浸染了淡薄的晨曦之光……

飞越过满月的武者身影起着奇异的变化:金甲化成了贴身的斑斓花纹,繁复如锦缎的皮毛包裹着拉长的剽悍身躯。从空中穿行而过的动作优美轻盈,却有着危险的力度。惟一没有改变的是那双琥珀般幽深的眼睛——属于美丽猛兽的眼睛。金色的山林之王咆哮着露出了利齿,如同疾风的箭矢飞奔向猎物——那正露出狂喜神色,向着不远处无头的身躯急速飞行的头颅。

没人看清妖物与猛兽之灵在天空中交错的一瞬,只听到那飞翔的女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金色的猛虎牢牢咬住了人头,衔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落下。巨大的虎爪踏上地面的一刻,它抬起眼睛深深地向着安碧城望去,那逆着月光的眼神如同宝石般闪亮,却也幽邃如不能吐露的秘密……下一个瞬间,它转身向着竹林深处狂奔而去,再不回顾。

有什么东西从空中坠落,正落在安碧城手中——是那枝彤管毛笔,控制着回忆幻像的工具。安碧城的错愕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他飞快地解下腰间荷包,把其中香味奇特的粉末全数倾倒在毛笔上。他的动作有点慌乱,碧绿的粉末洒了一地,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向着看呆了的朱鱼大喝一声:“去挡住那妖怪的身体!”

猫少年吓得顾不上应答,连忙转身疾奔,向着那具正以古怪的姿态追赶过来的无头躯体放出了迅猛的风刃,风之余波也吹散了他自己的头发,看上去竟和那江东的黄金武士有两分相似……空自窈窕,无有面目的美人身躯被狂风阻隔了片刻,安碧城已抓住这一点时间燃着了火折。散落的药粉遇火则燃,不但瞬间就吞没了毛笔,更借着风势席卷向整个竹林,苍白无声的火焰所过之处,空间像朽坏的绢纸片片崩落,一点点露出了水精阁的院落,还有那一点点亮丽起来的晨光——当阳光初次洒落在飞头獠的躯体之上,她再也无法移动和奔跑,美丽的腰肢和舞裙依次碎成了枯叶的灰烬,被风卷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