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错(第7/8页)

端华不得不举起手臂挡在面前,他被狂风刮得睁不开眼睛,只听见不远处那中年男人发出一声绝望尖锐的嘶叫:“……是那口井!是那口井!”

楼夫人的眼睛瞪得简直要爆出眼眶,她曾经秀丽的面孔止不住痉挛,看起来就像个惨青的恶鬼。她盯着被黑色风暴阻隔在那头的端华,再望望几乎瘫倒在地的男人,还是扭曲着嘴唇又往前迈近一步。

她不该走这一步的。

端华只觉得左腕传来一阵吓人的灼热,力道和热度简直像要把皮肉都撕扯下去。赤金的火焰瞬间包围了他的左腕,又像两道火鞭奔涌向前,直扑向楼夫人!

端华吃痛的惨叫和楼夫人惊骇的尖叫混在了一起,而两只怪兽难以形容的吼叫更是响彻云霄——是的,挟着火焰狂风现出幻形的,是两只头如鹰隼,身躯如狮,又生着硕大羊角和双翅的生物。它们的身形带着微妙的半透明感,但每一下扑击和擒咬都带着惊悚的力度。楼夫人的身影瞬间淹没在风与火的激流中,她狂乱地尖叫着、诅咒着,向着半是虚空的对手挥舞着匕首,但还是抵挡不住超越自然的力量,被两只怪兽裹挟着拖向黑洞边缘。

它们拽着她投向黑暗奔涌的深渊,在掠过端华身边时,那羽毛戟张的头颅忽地转向他,冷色系的巨大立瞳中居然流露出瞬间的温柔,云外山脉一样的蓝,南浦草色一般的绿,仿佛在纷乱如地狱的场面中停驻了时间……

(八)

怪兽的身影已经隐没进了下方的黑雾,楼夫人在掉下黑洞的瞬间绝望地向四周攀扯着,居然扒住了濒临崩塌的土地边缘。和拉扯下坠的力量抗衡着,她象牙色的手指变成了用力过度的惨青,半露出洞口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

“救救我……”她的喉咙尖叫过度已经劈裂,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求生的渴望。

端华隔着咫尺之遥与她对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好动少年来说可是绝无仅有。他垂下眼睛看看腕上的金镯——它几乎被镀上了一层血色。它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儿,不该离开曾经的小主人……

端华再次抬起头盯着楼夫人鬼魅般的脸,声音没有一点动摇。

“你就在下面呆着吧——没有人会打扰你!”

楼夫人的眼睛黑得如同噩梦,她指尖下的泥土终于碎成了粉末,她就这样空洞地向上瞪视着,保持着紧抓住什么不放的姿势坠入了无底深渊。

被卷到半空的土石开始回落,雨点般回填进曾经的井口,寒云翻滚如同冥界入口的黑洞却奇异地接纳了这些物质,不到片刻就被再次填平,只是草木春深的伪装已被彻底剥去,还留着石栏残迹的井口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端华还没回过神,从侧面袭来的力量突然把他扑倒在地!是那个一直龟缩在旁的中年男人……不,该称他为继承了财产与独子弱息抚养权利的“楼家老爷”,他不知何时摸起了楼夫人丢在草间的匕首,哆哆嗦嗦地抵在端华喉间,直划出几个小血口。

“不关我的事,都是那个女人的主意!我也不想杀人啊……你不能害我,不能害我……”他浑浊的眼睛闪出了凶光,“你也去死吧,你死了就没人知道这一切!”

在他向下挥出匕首之前,从墙垣那一头传来了急切的大叫,比叫声更快的是几个迅捷的黑影,他们豹子一样飞蹿过墙头,将压在端华身上的男人远远撞开,随即追上去把他狠狠掼进草丛,不顾他的惨叫反扭起双臂捆了个结实。

端华撑起身子,惊讶地看着几个金吾卫服色的青年和楼老爷滚成一团。而另一个孩子撞上他胸口带着哭腔说话的时候,全身的疼痛都在瞬间爆发出来,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李琅琊紧紧抓住他双肩,听到呼痛声又连忙松手,试图用袖子擦掉端华脸上的血迹——他自己看上去也没好到哪儿去,脸色苍白疲倦得像几夜没睡。

“对不起啊端华,我来得太晚了……我答应你去查镯子的来历,查到那镯子是从平康坊的旧货市场上流出的。我拜托了司马在东市的人脉,最后找到一个证人,她说她记得很清楚,镯子是楼家老爷押出去抵酒钱的,她当时还笑话过他,说被夫人管得这么厉害,拿小孩子首饰来抵账……我一听就觉得不对,怪不得楼夫人认识镯子,原来它本来就是楼家的东西!可一个惦记失踪侄儿的好叔叔,怎么可能拿侄儿的随身东西去变卖?我马上跑到将军府找你,可你……”

他忽然觉出端华伏在肩上的头颅越来越沉,“端华?端华你在听吗?你是哪里痛?”

“我好累啊……”端华整个人都趴在了李琅琊肩头,疲惫感席卷而来,连身上的伤痛都不那么强烈了,“让我睡一觉,睡醒以后再把整个故事讲给你听……”

李琅琊只好轻轻拍抚着红发少年的后背,他的左手轻轻垂落下去,染着暗红的金镯也像隐没在碧草深处。只有那微粒宝石镶成的小小兽眼,闪着似有似无,但总如星辰不灭的光芒……

“那口井,竟是真实存在的?”

安碧城在端华讲述的间隙煮了一道茶,而在故事的最后,两人谁也没有去喝。此时波斯人才移动茶具,轻轻碰了碰端华的手指。

端华让自己重新集中精神,向着安碧城微微一笑,“当然是真的。后来京兆尹和金吾卫重新掘开了那口井,其实并没有多深,只是干枯了有些年头,又被填埋掩饰得很好。”他喝了口茶,轻轻阖上眼睛,“在井底,他们发现了楼家小公子的遗骸。已经变成白骨的小手里,握着一粒小小的绿色宝石……”

“只有小公子?那位在你眼前掉下去的楼夫人呢?”

端华的唇角抿出一个坚硬的弧度,“那个女人——踪影皆无。我想她肯定是被拖进了地狱的最底层,正跟她那位后来被斩首的夫君一起享受报应呢。”

安碧城点了点金镯的兽头,“可它的眼睛还是少一只,你并没有取回那颗绿宝石,还是没有完成女孩子的嘱托吗?”

端华在茶烟里轻叹一声,双眼朦朦胧胧,“不只是宝石,连这只镯子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呢,可不知为什么一直脱不下来……”

波斯人的笑容明亮而温暖,“不如就把它当做一个礼物,感谢你让她们和小主人团聚。”

“我也是这样说呢~”门外传来李琅琊柔和的声音,他靠在青竹帘下,素色衣衫染着淡墨似的阴影,“楼家夫妻为了谋夺财产杀害亲侄,藏尸在后园两年之久,这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奇案。结案之后,楼家大宅也作为凶宅衰败下去,后来就慢慢传出很有意思的怪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