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11页)
那些死者的遗体往往连鞋都没能穿一双,情况好一点的还裹着一床破草席,差点的就只有一身补丁重补丁的破衣服了。也没有点香烛烧纸钱,更不可能举行什么安葬仪式,甚至连躺在门板上送往墓地的待遇都没有,就直接由他的几个乡亲捧手抬脚,送到埂子上,放进刚挖的坑里,草草掩埋了事。民间称这种埋尸首的方式叫软埋。孙林盘以外右首里把路远,有一段埂子,那里就是专门软埋死人的地方,附近工棚病死的人都朝那里埋,软埋了起码有上百具尸体。这些病死的民工叫什么名字,究竟来自何方,家里的情况怎么样,究竟有没有亲人?谁也闹不清楚。
黑旋风跳下钢架,叫来四个亲信,凑近他俩的耳朵交代了一番。四人赶紧跑到附近,找来许多的箢篼,在熊莽娃儿的肉饼周围扯个圈子,再重重叠叠地堆成一堆,将遗骸遮掩了。紧接着,黑旋风又强令大家恢复了拉纤,并警告大家注意安全。
铁磙巨无霸又轰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沾染过熊莽娃儿血迹的铁磙,很快就粘上了新的黄泥巴,一点血渍都看不到了。
熊莽娃儿的遗骸是天黑以后直接送到那段土埂子上掩埋的。他的血肉模糊的肉饼跟黄泥卵石地面粘得太紧,以至于黑旋风派去的四名亲信费了很大的劲,才用铁铲把他的肉饼铲进两只箩筐里,那时,他的遗骸纯粹成了一堆烂肉。四名亲信趁着夜色,打着火把,把两只箩筐挑到埋死人的土埂子上,匆匆挖了个坑,把他的遗骸倒进坑里,掩上泥土,将就挖起的泥土堆了个小坟堆。
静姝是从母亲的嘴里听说熊莽娃儿的死讯的,那时她正在洗脚,准备上床睡觉了。当她得知熊莽娃被大铁磙压成血肉模糊的肉饼时,惊骇得尖叫起来,半盆洗脚水被她咚地一脚踏倒了。结果,她做了一夜的噩梦。在梦中,她梦见熊莽娃儿对着她难为情地傻笑,说,大小姐,我身上没带一分钱就上路了,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用呀?她突然就醒了,惊得从棕绷子床上坐起身来,心想自己或许是熊莽最信任的人,他这是给我托梦啊!
好容易挨到晨曦初露,静姝赶忙起床,叫毛娃儿给她准备了一对红烛、一炷香和一大叠纸钱,心想昨夜才埋的新坟,总该好找吧!二人匆匆赶到那段土埂子上,只见坟堆重坟堆,横七竖八,新坟就有七八座,稍远处,明显刚埋了死人,有两个民工还正在堆着一座新坟。静姝一下子就傻眼了,她恨自己糊涂,居然没叫毛娃儿事先打听一下熊莽坟堆的具体位置,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滴了下来。
毛娃儿忙说,小姐还要去赶车回成都呢,时间怕来不及了,心到情到,我们只要喊着他的姓氏,他就会收得到的。说罢,毛娃儿找了块埂子上的空地,先将点燃的香烛插上。
静姝无奈,只得移了过来,撕下几张纸钱点燃,抬头望着空中,悲切地说,熊哥!你背井离乡,跑到我们新津来,为国家修机场,把命都丢了不说,还连破席子都没有裹一床,你真是太凄惨了!边说,边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熊哥!你一路走好啊……她的哭声把毛娃儿也弄得心酸起来。5
一进入阳历4月下旬,整个机场的修建就进入扫尾阶段了。工程验收合格的民工队伍,一队一队地陆续撤去,临走以前,他们都要把垫的铺草打扫出来,弄到空地上点一把火,把那些寄生的臭虫跳蚤连同臭烘烘的铺草一起化为灰烬。孙林盘背后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工棚,也陆陆续续拆去,到了6月初,最后一座工棚消失,终于露出满目疮痍的田野来。
万亩大机场虽说还没有最后完工,却再也不能直接横穿了,孙林盘这边的人要到旧县去,只能沿着南边的岷江河岸绕上一个大弯。原因是机场的四周都挖了宽8米、深3米的壕沟,还通了四季不断的长流水,壕沟外沿是5米高的壕埂,从埂子顶上到沟底,那可就是8米深了。壕埂上出现了用木板钉的塔形岗亭,每隔里把路就有一个,由负责机场外围警卫的胡宗南部暂编二师的士兵守卫。壕埂上白天允许通行;晚上,卫兵要向行人喝问口令,若连问三声对方答不上,马上就会开枪。
从孙林盘旁边流过的壕沟那边,新盖了许多灰瓦青砖粉壁的平房,那是美军营房、库房以及美军第一招待所的用房。距机场几公里远的东南方向的田野里,分布着美军第二、第三、第四招待所,而第五、第六招待所则在机场斜对面那边的蔡湾一带,这些招待所与机场都专门修有公路相通。这许多的房子有的正在赶工,已经修好的还都闲着,只等盟军来入住了。
几天以后,孙林盘来了两个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的外乡人,二人是母子俩。母亲25岁,脑后绾着发髻,满脸晒得通红,汗水把前胸后背都濡湿了,老蓝布的衫子上泛出白花花的汗渍,脚穿一双破草鞋。她背上背着个7岁的小男孩,这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有一双很有灵气的骨碌碌的大眼睛,身上穿的白短褂显得脏兮兮的。这母子俩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的。二人来自一百多里外的洪雅县的山区,已经在路上走了三天,儿子是因为把脚走跛了,才勉强让母亲背着走的。这个母亲,就是熊莽娃儿的遗孀邬文英,为逃避黑旋风的蹂躏,她毅然踏上了寻夫之路。
几天前,她正在桫椤镇上赶场,听人说,到新津修机场的民工回来了,她心头高兴得要死,就忙割了一斤猪肉,打了半斤散装白酒,匆匆往家里赶,打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男人。
她前脚一到家,保长后脚就跑来通知说,你男人熊莽娃儿得怪病死了,天气太热,路又太远,怕尸首在路上生蛆发臭,就在机场边上把他安葬了。
就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她突然被打懵了。等她回过神来,保长已经走远,她忙撵出门去喊着保长追问,问死对方都只有那一句话,其他一概不知。她边哭边想,自己的男人那么笃实,怎么可能得个病就死了呢?这其中一定有诈。
岂料吃过午饭,妇人送走读私塾的儿子之后,不速之客上门了。黑旋风带着两个插着手枪的亲随,提了一包点心,上门看望她来了。她当然明白黑旋风的特殊身份,对他的上门大感意外。黑旋风提着点心,径直进了她的寝室。她忙跟了进去,只说把他请到阶沿上来坐。不料黑旋风将点心一放,一转身就笑嘻嘻地说,文英,你男人不在了,还有我照顾你呢,我想把你娶进门,当我的五姨太如何?他的话被妇人一口回绝。他也不恼,饿虎扑羊般一下子就把她搂在怀里,说,心肝,宝贝,老子想死你了!说着,腾出右手去解她的襻扣,她使劲一挣扎,就脱了身。然后,一个扑,一个躲,二人在房中左扑右闪,捉起了迷藏。这么一闹,就把黑旋风惹恼了,他突然大吼一声,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