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12/13页)

我独自一人抬头仰望现在已经完全无所谓了的他的窗户。没有亮灯。从正对面的房间窗户里,穿着睡衣的老太太探出身来关木板套窗了。我怀着几乎是求救般的心情拼命地朝她笑,就像平时阿姐对我的那样。老太太虽然注意到了我,却仍旧紧闭着嘴唇,表情不变,和一阵咔哒咔哒关木板套窗的刺耳响声一起,消失不见了。

吧台那边的阿姐他们正愉快地聊着。面对他们俩,我总是会有些紧张,但是当这股紧张一旦松懈下来,我可能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这令我害怕。我压抑着没着没落的心情,尽量控制住自己。

我感觉阿姐注视老师的眼神,好像并不是看我和大叔们时的那种恍惚的温柔眼神。她的黑眼珠里一定完整地映出了眼前的老师。以前我也是这么映在她眼睛里的吗?我没有自信。我根本没打算要知道阿姐究竟在看什么。我曾经以为只要跟在她身边,总有一天,她的想法就会如同我自己的想法一样,自然而然地就能理解了,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虽然来这个店才只有半年,却感觉她就是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期待遇见的人。尽管如此,为什么我就无论经过多久也弄不懂阿姐呢?

吧台前的两个人根本瞥都懒得瞥我一眼。每个人都当我是处理品。这幼稚的念头刺激着我。焦躁感无声无息地充满了我全身,使我因紧张而僵硬的身体松弛了下来。

“我去换一下衣服。”

我朝吧台一看,阿姐已经在解围裙了。

“你也可以上去了。”

可我不想让她走。

我想要走近她,刚一迈步,腰碰上了桌角,把放在角上的糖罐弄倒了,糖罐咣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老师这时才回过头来,就好像刚才一直忘了我的存在似的。

“对不起。”

我慌忙蹲下来,双手把像白灰一样撒了一地的砂糖划拉到一起。阿姐笑了,说:“哎哟哟,这是怎么搞的?”

“没伤着吧?”

坐在椅子上的老师也笑着低头问我。腰骨钻心地疼。我突然很想哭。无论什么事,都不顺我的意。

“我很可笑吗?”

两人什么也没回答。我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我很可笑吗?”

阿姐好像意识到我不大对劲,歪头看着我。我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小绿藻,你怎么啦?”

阿姐在这种时候加个“小”字叫我,实在是可恨之极。老师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去朝向吧台。

我站了起来,走到老师身后。阿姐还一副温柔地想要问我什么的表情。天知道我的脸色变成了什么样。无论我的脸色是生气也好,快哭出来也好,苦恼也好,阿姐面对我的表情,无论何时均是雷打不动的温情脉脉。

我想要把这一切都破坏掉。我想要瞧瞧这两个人痛苦不堪的表情。

“阿姐,你可真够狡猾的呀。带那么肮脏的大叔去自己房间,怎么还能笑得这么灿烂呢?实际上你每天晚上都干着娼妓般的勾当。老师知道吗?你不让老师知道,就好像只对老师一个人热情似的,太狡猾了。居然还自鸣得意,你就跟傻瓜一样!”

阿姐只是显得有些为难,歪着脖子冲老师笑,不见一抹我所期待的表情。我目前想到的语言,力度还不够。应该再说出点更有分量的话,我想着开始搜寻。我使劲眨了眨眼睛,眼泪掉了下来。

“老师也一样。”

尽管声音在颤抖,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阿姐并不是老师所想的那样的人呀。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像老师这样的人,阿姐要多少有多少呢,所以请不要以为自己特殊。因为对于阿姐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特殊的人。”

我总算都说出来了,尽管断断续续的。“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啊,你这孩子。”就在我哭天抹泪的时候,我听见老师有些为难似的这样说道。

受伤害的只有我一个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被我自己辱骂阿姐的话伤害了。话一说出声来,就感觉仿佛都成了真的似的。我希望听到她加以否定,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我是这样祈祷,可却听不到任何人发声。

我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发现他们俩已经不再看我了。阿姐只说了一句“你瞧,这孩子够怪的吧”,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我眼泪也不擦,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他们对我说的话连一丁点反应也没有。即便我倾注再多的情感,他们身上接受这情感的器官也似乎已经完全脱落了。

老师杯上浮出来的水滴无声地沿表面流下来,一点点地浸润着木制的吧台。从我头脑的某个角落,有某种东西正以同样的速度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他们是在你眼前,但他们又在某个远方。扔过去的话语中流露出的情感,枉然地飘浮在空中,没有被任何人抓住就消失不见了。他们对此从来都是熟视无睹的。一想到这,我突然觉得这两人看上去就像是假人,不由得脊梁骨一阵发冷。

我默默地从店里走出来。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阿姐的笑声。

我目不斜视地横穿马路,随手大把大把地揪起疯长的薄荷叶来。不光是薄荷叶,对面公园里的杉树、榉树、向日葵,以及再远一些的高耸的公团[5]住宅,目之所及,我都想将它们连根拔起。薄荷叶不管被我怎么踩、怎么拽到水泥路上,弄得面目全非,薄荷味始终不散。

我听见了上旋梯的钉跟鞋的脚步声。抬头一看,阿姐那从裙子里露出的腿在街灯下白晃晃的。我无言地盯着那两条腿的动作。那天最大的风刮了起来,黑色的裙子被掀到了膝盖。阿姐没有回头看我,便消失在了走廊里。我就地坐了下来,把揪来的薄荷叶捂在了脸上。

散乱的片片绿叶,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便四下飘零而落。

一觉醒来,从隔壁房间又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还伴有精巧的细床腿与黄色榻榻米的摩擦声。与以往不同的是,只能听见阿姐的声音。她那使人子宫收缩的、痛苦的小鸟般的、尖细的叫声。

漂亮的御门姐。映在她眼睛里的老师。两个人都在这堵墙的那边。要是把耳朵紧贴到墙上,连老师的喘息声也能听见吧。

我没有动。也许过一会儿,自己又会恢复以往的冲动,贴过墙的右耳会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吧。我闭上眼睛,均匀地呼吸着,等待着冲动的来临。

我数到了十,又数到了二十,却仍旧仰面躺在床上没有动。

尽管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够看清天花板的四角,脑袋里却朦胧一片。今天自己所听到的话、所说的话,即使想要回想起什么,一切也早都快步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