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一 · 滦 阳 消 夏 录 一(第8/22页)

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并授徒于献。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去馆稍远,荒原阒寂,榛莽翳然。张心怖欲返,曰:“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间安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二君儒者,奈何信释氏之妖妄。”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之,皆首肯,共叹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竟忘问姓名。适大车数辆远远至,牛铎铮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无鬼之论,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谈。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俯仰之顷,欻然已灭。是间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

注释

阒(qù)寂:寂静。

曷(hé):怎么,为什么。

阮瞻:魏晋时期“竹林七贤”阮咸之子,坚执无鬼论。

释氏:释迦牟尼,即指佛教。

程朱: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和朱熹的合称。因他们三人提倡性理之学,成一学派,故后人以“程朱”代指这一学派。嘉庆五年本“朱”为“子”,误。

欻(xū)然:忽然、迅速的样子。

译文

交河的及孺爱、青县的张文甫,都是老儒生,一同在献县教学生。二人曾经月夜在南村和北村之间散步,走得离学馆远了,荒野上寂静萧索,草木丛生。张文甫心里害怕想回去,说:“坟墓之中有鬼,怎么可以久留!”不一会儿有个老翁拄着拐杖来到面前,向二人施礼后坐下说:“世上哪有鬼,难道没听过阮瞻的论述么?二位是读书人,怎么听信佛家的胡说八道?”接着老翁阐发宋代程朱学派关于阴阳二气消长的理论,讲解通达,论证明确,条理清楚,文辞流畅。两个老先生听了连连点头称赞,慨叹对宋儒理解的真切。彼此互相应答与老翁谈论理学,竟忘记了问他的姓名。这时远处有几辆大车过来,牛铃声哗哗响。老翁抖抖衣服急忙站起身来,说:“我这个黄泉之下的人,寂寞得太久了。如果不说无鬼论,就不能挽留两位长谈一个晚上。现在马上要分手,实话相告,望两位切勿惊讶,不要认为我是有意捉弄你们的。”眨眼之间,老翁就悄然不见了。这一带很少有文士,只有董空如先生的坟墓离得近些,大概就是董先生的魂灵吧。

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塾师好讲无鬼,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守达旦。次日委顿不起。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然自是魅大作,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之,乃真魅。不胜其嬲,竟弃馆而去。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其气已馁,狐乘其馁而中之也。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注释

委顿:困乏,没有精神。

惭恧(nǜ):羞惭。

馁(něi):空虚,贫乏,饥饿。此处指没有勇气。

译文

河间的唐生,喜欢闹着玩。当地人至今还能说起这个人,所谓的唐啸子就是他。有一位私塾先生喜欢鼓吹没有鬼,说:“阮瞻遇见鬼,哪有这种事,不过是和尚们造谣罢了。”夜里,唐生往私塾先生的窗户上撒土,然后又“呜呜”叫着打门。私塾先生惊问是谁,回答说:“我是二气相聚结的鬼。”私塾先生吓坏了,蒙着头躲在被窝里发抖,叫两个弟子守他到天亮。第二天他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朋友来问,他只是呻吟着说有鬼。后来大家知道是唐生干的,没有不拍手大笑的。然而从此以后真闹起鬼来,抛瓦扔石,摇晃门窗,没有一个晚上能安静。开始还以为是唐生又来了,后来仔细观察,才知道是真鬼。私塾先生实在受不了纠缠骚扰,竟丢下学馆离去了。这是因为他受过惊吓之后,加上惭愧,勇气已经消减,狐鬼就趁机而入。妖由人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嫚语调谑。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之,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耶?”数讫径行。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注释

嫚(màn)语:轻侮的言辞。嫚,轻视,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