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六 · 滦 阳 消 夏 录 六(第7/19页)

先祖父有个庄园叫“厂里”,现今分给了堂弟东白家。听说没有分家时,场院里一个柴垛,有些年头了,说是狐精居住在里面,人不敢触犯。偶然有个佃户某人醉了,睡在柴垛旁边,其他佃户提醒他不要触怒仙家。某人不听,反而肆意大骂。忽然听到有人说话道:“你醉了,我不计较,回家去睡吧。”第二天,那个佃户到园地里看守瓜田,他的妻子挑着担子给他送饭来,远远地望见圆形瓜棚中一个红衣衫女子同丈夫坐在一起。见到来人吃惊地起身,慌忙跳过矮墙跑了。佃户的妻子本来就妒忌凶悍,以为丈夫有了外遇,气愤得无法忍耐,操起扁担痛打。那个佃户有一百张嘴也辩白不清,挨了好一顿打。妇人打累了歇下来,嘴里还喃喃地毒骂。忽然听到树梢头的大笑声,方才知道是狐精戏弄报复他。

吴惠叔言:其乡有巨室,惟一子,婴疾甚剧。叶天士诊之,曰:“脉现鬼证,非药石所能疗也。”乃请上方山道士建醮。至半夜,阴风飒然,坛上烛火俱黯碧。道士横剑瞑目,若有所睹,既而拂衣竟出。曰:“妖魅为厉,吾法能祛。至夙世冤愆,虽有解释之法,其肯否解释,仍在本人。若伦纪所关,事干天律,虽绿章拜奏,亦不能上达神霄。此祟乃汝父遗一幼弟,汝兄遗二孤侄,汝蚕食鲸吞,几无馀沥。又茕茕孩稚,视若路人。至饥饱寒温,无可告语;疾痛疴痒,任其呼号。汝父茹痛九原,诉于地府。冥官给牒,俾取汝子以偿冤。吾虽有术,只能为人驱鬼,不能为子驱父也。”果其子不久即逝。后终无子,竟以侄为嗣。

注释

绿章:又名“青词”,旧时道士祭天时所写的奏章表文,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名。

译文

吴惠叔说:他的乡里有个大户,只有一个儿子,病得很重。叶天士诊断之后说:“从脉象看是鬼的症候,这不是吃药能治得了的。”于是就请上方山道士设坛祈祷。到了半夜,阴风飒飒,坛上的烛火都变成了暗绿色。道士横剑闭目,好像看见了什么,之后一摔衣服出来了。他说:“妖魅作怪,我能祛除。至于几代的恩怨,虽然有解救的办法,但能否解救,还在于本人。如果关系到人伦纲纪,违犯了天条,即便是拜奏上绿章,也不能传达到天廷。这个鬼作祟的起因是,你的父亲撇下了你的一个幼弟,你的哥哥撇下了两个孤苦无依的侄子,你蚕食鲸吞他们的财产,几乎一点儿不剩。又把孤苦伶仃的孩子当成了路人。他们饥饱冷暖,都无处去说;疾病痛痒,你也任他们呼号不管。你的父亲在九泉之下非常心疼,告到阴曹地府。阴官下文,叫鬼吏捉你的儿子偿冤。我虽然有法力,但只能给人驱祛鬼神,而不能为儿子驱赶父亲。”不久,这个大户的儿子果然死了。他一辈子没有儿子,最终把侄子立为后嗣。

护持寺在河间东四十里。有农夫于某,家小康。一夕,于外出。劫盗数人从屋檐跃下,挥巨斧破扉,声丁丁然。家惟妇女弱小,伏枕战栗,听所为而已。忽所畜二牛,怒吼跃入,奋角与贼斗。梃刃交下,斗愈力。盗竟受伤,狼狈去。盖乾隆癸亥,河间大饥,畜牛者不能刍秣,多鬻于屠市。是二牛至屠者门,哀鸣伏地,不肯前。于见而心恻,解衣质钱赎之,忍冻而归。牛之效死固宜,惟盗在内室,牛在外厩,牛何以知有警?且牛非矫捷之物,外扉坚闭,何以能一跃逾墙?此必有使之者矣,非鬼神之为而谁为之?此乙丑冬在河间岁试,刘东堂为余言。东堂即护持寺人,云亲见二牛,各身被数刃也。

注释

乾隆癸亥:乾隆八年(1743)。

刍秣(chú mò):指用草料喂牲口。

乙丑:乾隆十年(1745)。

译文

护持寺在河间城东四十里。附近有位姓于的农民,家境小康。一天晚上,于某出门未归。几个劫舍的强盗从屋檐上跳下来,挥动大斧砍门,砍得叮当乱响。家中只有妇女小孩,只能伏在枕上发抖,听任强盗砍门,没有办法。忽然,家里的两头耕牛,怒吼着跳进院子里,奋然用双角与强盗搏斗起来。强盗用棍棒打、举着刀砍,牛斗得更勇猛。强盗最终受了伤,狼狈逃走。原来,乾隆癸亥年,河间发生大饥荒,人们养不起牛,大多把牛卖给了屠市。这两头牛当初也被人卖给屠户,两头牛被赶到屠户门前时,伏在地上哀叫,不肯再向前走。于某看到后,动了恻隐之心,当即脱下身上的衣服当了,把两头牛赎出,自己受着冻牵回家来。牛为于家效死是应该的,只是强盗在内院,牛在外厩,怎么就知道内院有了强盗?而且牛并不是灵巧敏捷的动物,外面的门关得紧紧的,怎么能一下子就跳过墙来?这必定有灵通驱使,不是鬼神又是谁呢?这件事情,是乾隆乙丑年冬天,我在河间主持岁考时,刘东堂对我讲的。刘东堂就是护持寺那个地方的人,他说亲眼看到了两头牛,身上挨了好几刀。

芝称瑞草,然亦不必定为瑞。静海元中丞在甘肃时,署中生九芝,因以自号。然不久即罢官。舅氏安公五占公,停柩在室,忽柩上生一芝。自是子孙式微,今已无龆龀。盖祸福将萌,气机先动;非常之兆,理不虚来。第为休为咎,则不能预测耳。先兄晴湖则曰:“人知兆发于鬼神,而人事应之。不知实兆发于人事,而鬼神应之。亦未始不可预测也。”

译文

人们把灵芝叫做瑞草,但也不一定就是祥瑞。静海人元中丞在甘肃时,衙署中长出九个灵芝,因此自号九芝。然而不久即被罢官。我的舅舅安五占公,去世后停柩在屋里,忽然灵柩上长出一棵灵芝。从此子孙衰减,如今已没有后代了。一般来说,祸福将要发生之时,气机首先有所变化;反常的兆头,按道理讲不会凭空而生。只是这个兆头显示的福还是祸,不能预测而已。已故兄长晴湖就说过:“人知道兆头由鬼神发出,而人事加以应验。却不知这兆头实际上因为人事发出,而后鬼神才有所反应。这样看来,兆头也不是不可预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