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五 · 姑 妄 听 之 一(第20/27页)

太白诗曰:“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此为冶游言也。人家夫妇有睽离阻隔,而日日相见者,则不知是何因果矣。
郭石洲言:中州有李生者,娶妇旬馀而母病,夫妇更番守侍,衣不解结者七八月。母殁后,谨守礼法,三载不内宿。后贫甚,同依外家。外家亦仅仅温饱,屋宇无多,扫一室留居。未匝月,外姑之弟远就馆,送母来依姊。无室可容,乃以母与女共一室,而李生别榻书斋,仅早晚同案食耳。阅两载,李生入京规进取,外舅亦携家就幕江西。后得信,云妇已卒。李生意气懊丧,益落拓不自存,仍附舟南下觅外舅。外舅已别易主人,随往他所。无所栖托,姑卖字糊口。一日,市中遇雄伟丈夫,取视其字曰:“君书大好。能一岁三四十金,为人书记乎?”李生喜出望外,即同登舟。烟水淼茫,不知何处。至家,供张亦甚盛。及观所属笔札,则绿林豪客也。无可如何,姑且依止。虑有后患,因诡易里籍姓名。主人性豪侈,声伎满前,不甚避客。每张乐,必召李生。偶见一姬,酷肖其妇,疑为鬼。姬亦时时目李生,似曾相识,然彼此不敢通一语。盖其外舅江行,适为此盗所劫,见妇有姿首,并掠以去。外舅以为大辱,急市薄槥,诡言女中伤死,伪为哭敛,载以归。妇惮死失身,已充盗后房,故于是相遇。然李生信妇已死,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疑为貌似,故两相失。大抵三五日必一见,见惯亦不复相目矣。如是六七年,一日,主人呼李生曰:“吾事且败,君文士不必与此难。此黄金五十两,君可怀之,藏某处丛荻间,候兵退,速觅渔舟返。此地人皆识君,不虑其不相送也。”语讫,挥手使急去伏匿。未几,闻哄然格斗声,既而闻传呼曰:“盗已全队扬帆去,且籍其金帛妇女。”时已曛黑,火光中窥见诸乐伎皆披发肉袒,反接系颈,以鞭杖驱之行,此姬亦在内,惊怖战栗,使人心恻。明日,岛上无一人,痴立水次。良久,忽一人棹小舟呼曰:“某先生耶?大王故无恙,且送先生返。”行一日夜,至岸,惧遭物色,乃怀金北归。至则外舅已先返,仍住其家。货所携,渐丰裕。念夫妇至相爱,而结褵十载,始终无一月共枕席。今物力稍充,不忍终以薄槥葬,拟易佳木,且欲一睹其遗骨,亦夙昔之情。外舅力沮不能止,词穷吐实。急兼程至豫章,冀合乐昌之镜。则所俘乐伎,分赏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每回忆六七年中,咫尺千里,辄惘然如失。又回忆被俘时,缧绁鞭笞之状,不知以后摧折,更复若何,又辄肠断也。从此不娶,闻后竟为僧。
戈芥舟前辈曰:“此事竟可作传奇,惜末无结束,与《桃花扇》相等。虽曲终不见,江上峰青,绵邈含情,正在烟波不尽,究未免增人怊怅耳
。”
注释
睽(kuí)离:分离,离散。
结褵(lí):古代嫁女的一种仪式。女子临嫁,母为之系结佩巾,以示至男家后奉事舅姑,操持家务。后多指男女结婚。
《桃花扇》:清代戏曲,孔尚任撰,四十出。以侯方域、李香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为线索,折射南明小王朝的兴亡史。
怊(chāo)怅:形容人失意时感伤惆怅的情绪。
译文
李白有首诗说:“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这是为寻花问柳而写的。普通人家的夫妻相互分离隔阻不能亲近,却天天见面的,那就不知道是什么因果了。
郭石洲说:河南有个李生,娶妻才十几天,母亲就病了,夫妻俩轮换守护照料,一直忙了七八个月,没有脱过衣服。母亲去世后,他们又严格遵照礼法,丈夫三年不进房与妻子同宿。后来穷得过不下去,他们只好投靠妻子的娘家。娘家也仅仅能维持温饱,房子不多,只能打扫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住。还不到一个月,岳母的弟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坐馆教书,把老妈送到姐姐这里。没有地方安置,只好母女两个住一间房,李生在书房里搭了个铺,夫妻俩只是在早晨和晚上同桌吃饭而已。这样过了两年,李生到京城去找出路,岳父也带着全家到江西做幕僚。后来李生接到岳父的来信,说妻子去世了。李生灰心丧气,更加落拓,找不到活路,就搭了别人的船南下,到江西投靠岳父。他的岳父却已经换了主人,跟随新主人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李生无依无靠,只好帮人写信写状子度日。一天,在街上遇到一个雄壮魁梧的汉子,那人拿起李生写的字来看,说:“你的字写得很好。三四十两银子一年,帮人写写文件书信之类,你愿意干吗?”李生喜出望外,就跟着好汉一起上船。一路烟水茫茫,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到了地方进了家,招待供应也很丰盛。再看那些需要起草作答的书信,原来主人是绿林豪杰。李生无可奈何,只好暂且安身。担心以后会有麻烦,于是谎报了自己的籍贯姓名。主人性情豪爽生活奢侈,养着不少歌妓,也不怎么回避男客。每次歌舞表演,主人都叫李生一起观赏。李生偶尔见到一个歌妓特别像自己的妻子,怀疑是个鬼。那个歌妓也总是朝李生看,好像曾经认识,但是二人不敢相互交谈一句话。原来,李生的岳父带家人乘船去江西时,正好遭到这个强盗抢劫,见李生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就连同财物一道抢过来了。李生的岳父认为这是奇耻大辱,急忙买了一副薄木棺材,声称女儿受伤死了,假装哭丧收殓,然后带回去了。这个女人怕死,已经失身,成为强盗众多侍妾中的一个,因此二人才在强盗家里相遇。但是李生因为确信自己的妻子已死,女人又不知道李生已经改了姓名,二人都怀疑对方只是长相相似,因此虽然相见却彼此错过了。大约过个三五天,二人必定见面,见惯了,也就不再互相对看了。这样过了六七年,一天,强盗对李生说:“我的事要败露了,你是个读书人,不必一起遭难。这里是五十两黄金,你可以带着,藏在某个地方的芦苇丛里,等官兵退了,你赶紧找一只渔船回家。这个地方的人都认识你,不必担心他们不送你。”说完,挥手让李生快去藏起来。不一会儿,只听得外面格斗声响成一片,接着听到一些人高声传报说:“强盗已经全部乘船跑掉了,把强盗的钱财和女人登记一下。”当时天色已经昏黑,李生借着火光偷偷望去,只见那些歌妓都披散头发,被扒掉了上衣,双手反绑,用绳子系在脖子上,连成一串,用鞭子赶着走,而那个像自己妻子的歌妓也在里面,她惊慌恐惧,浑身发抖,让人痛心。第二天,岛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李生呆呆地站在水边。过了很久,忽然有个人驾着一只小船过来,叫道:“您就是某某先生吧?我们大王没事,我现在送您回去。”过了一天一夜,就到了岸边,李生担心有人查问,于是带着金子往北走。他岳父已经先到了家,李生还住在岳父家。卖掉随身带回的金子,生活渐渐好起来。他想起与妻子深深相爱,但结婚十年,同寝的时间总共不到一个月。现在家产稍宽裕一些了,不忍心让妻子还是薄薄的棺材埋着,打算换一副好棺材,同时也想再看看妻子的遗骨,也算是夫妻一场的情分。岳父尽力阻止,李生也不听,岳父无奈,只好说了实话。李生急忙日夜兼程赶到南昌,希望能与妻子破镜重圆。但是被官府俘获的歌妓早已分赏,李生的妻子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李生每当回忆起两人六七年间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千里的情景,就惘然若失。又回忆妻子被俘时遭捆绑鞭打的情形,不知以后遭到凌辱折磨又是什么样子,往往痛心不已。李生从此不再娶妻,听说后来竟做了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