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六 · 姑 妄 听 之 二(第20/24页)
注释
斋宿:在祭祀或典礼前,先一日斋戒独宿,表示虔诚。
乾隆甲子:乾隆九年(1744)。
杜紫微:杜牧,字牧之,晚唐时期杰出的诗人、散文家,因曾写过《紫薇花》咏物抒情,借花自誉,人称其为“杜紫薇”。
译文
兵部侍郎景介兹在翰林院任职时,有一次值班,单身住在清秘堂,这是因为乾隆甲子年皇帝题写“集贤清秘”的匾额,后来人们就这么叫,其实并没有这个堂名。连绵阴雨刚刚放晴,月芽儿还没上来,他一个人坐在廊下,听见瀛洲亭里有声音说:“今天在楼上看西山,才知道杜牧‘雨馀山态活’这一句,真是神来之笔。”又一个人说:“这一句好在‘活’字上,又好在‘态’字烘托出‘活’字。如果写作‘山色’或‘山翠’,那神韵和气象就差了。”景介兹以为是同僚博晰之等人还没有睡,在池边纳凉,叫他们却没有回声;推门一看,一个人也没有。第二天,他和博晰之说了这件事。博晰之笑道:“翰林院的鬼,当然应该谈论这样的话题。”

释家能夺舍,道家能换形。用魂魄控制形体者托孕妇而转生;互换形体的者血气已衰,大丹未就,则借一壮盛之躯,与之互易也。狐亦能之。
族兄次辰云:有张仲深者,与狐友,偶问其修道之术,狐言:“初炼幻形,道渐深则炼蜕形,蜕形之后,则可以换形。凡人痴者忽黠,黠者忽颠,与初不学仙而忽好服饵导引,人怪其性情变常,不知皆魂气已离,狐附其体而生也。然既换人形,即归人道,不复能幻化飞腾。由是而精进,则与人之修仙同,其证果较易。或声色货利,嗜欲牵缠,则与人之惑溺同,其堕轮回亦易。故非道力坚定,多不敢轻涉世缘,恐浸淫而不自觉也。”其言似亦近理。然则人欲之险,其可畏也哉。
译文
佛教徒能用魂魄控制形体,道教徒能互换形体。用魂魄控制形体的借助孕妇而转生;互换形体的是因为血脉气息已经衰竭,而大丹还没有炼成,于是借一个强壮的躯体互换。狐狸也能换形。
我的堂兄次辰说,有个叫张仲深的,与狐精交朋友,偶尔问起它们修道的方法,狐精说:“开始是修炼变幻形体,道行渐渐深了,就修炼蜕落形体。蜕落形体之后,就可以换形了。凡是痴呆的人突然变得狡猾聪明,或者一向狡猾聪明的人忽然发狂,以及原来并不学道的,忽然喜欢服用丹药炼气功,众人都对他们的性情忽然变化感到奇怪,不知道他们的魂气实际上已离开,是狐精附在他们的形体上复生了。但是既然已经换成人形,就归入人类,不能再变幻飞腾了。在这个基础上精心修炼,就跟人的修道一样,这样修成仙就比较容易。但是受声色货利嗜好欲望的牵缠诱惑,沉溺在其中,也跟人一样,半途而废堕入轮回的危险也增大了。所以,不是道性坚定的狐狸精,一般不敢换成人形到人间来修炼,是担心不知不觉中受到人世间种种诱惑的浸染。”这话似乎也近理。这样说来,人世间欲望之险恶,真是可怕啊。

朱介如言:尝因中暑眩瞀,觉忽至旷野中,凉风飒然,意甚爽适。然四顾无行迹,莫知所向。遥见数十人前行,姑往随之。至一公署,亦姑随入。见殿阁宏敞,左右皆长廊;吏役奔走,如大官将坐衙状。中一吏突握其手曰:“君何到此?”视之,乃亡友张恒照。悟为冥司,因告以失路状。张曰:“生魂误至,往往有此,王见之亦不罪;然未免多一诘问。不如且坐我廊屋,俟放衙,送吾返;我亦欲略问家事也。”入坐未几,王已升座。自窗隙窃窥,见同来数十人,以次庭讯,语不甚了了,惟一人昂首争辩,似不服罪。王举袂一挥,殿左忽现大圆镜,围约丈馀。镜中现一女子反缚受鞭像。俄似电光一瞥,又现一女子忍泪横陈像。其人叩颡曰:“伏矣。”即曳去。良久放衙,张就问子孙近状。朱略道一二,张挥手曰:“勿再言,徒乱人意。”因问:“顷所见者业镜耶?”曰:“是也。”问:“影必肖形,今无形而现影,何也?”曰:“人镜照形,神镜照心。人作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毕现也。若无心作过,本不自知,则照亦不见。心无是事,即无是象耳。冥司断狱,惟以有心无心别善恶,君其识之。”又问:“神镜何以能照心?”曰:“心不可见,缘物以形。体魄已离,存者性灵。神识不灭,如灯荧荧。外光无翳,内光虚明,内外莹澈,故纤芥必呈也。”语讫,遽曳之行。觉此身忽高忽下,如随风败箨
。倏然惊醒,则已卧榻上矣。此事在甲子七月。怪其乡试后期至,乃具道之。
注释
叩颡(sǎnɡ):古代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居丧、请罪、投降时行之。颡,额,脑门儿。
箨(tuò):竹笋上一片一片的皮。
译文
朱介如说:他曾经中暑昏迷,觉得忽然来到旷野,凉风一阵阵掠过,很舒服。然而四面环顾没有人走过的踪迹,不知往哪儿去。远远望见几十个人在前面走,也就跟在后面。走到一个衙门,也跟着那些人往里走。只见殿阁宽敞,左右都是长廊;吏员杂役来回奔走,好像有大官要坐堂。有个小吏忽然拉住他的手说:“你怎么到了这儿?”一看,却是亡友张恒照。他这才明白这儿是地府,就告诉亡友自己迷了路。张恒照说:“活人的魂错跑到这里,常常有这种事,阎王见了也不怪罪;不过难免也要审问几句。不如暂且坐在我的廊屋里,等退了堂,我送你回去;我也想问问家里的事。”他坐了不大一会儿,阎王已经升堂。他从窗缝偷看,发现同来的几十个人都按顺序受审,听不大清说什么,只有一人昂头争辩,好像不服罪。阎王举起衣袖一挥,殿左边忽然出现一个大圆镜,周长有一丈多。镜子里出现一个女子,被反绑着挨鞭打。不一会儿,又好像电光一闪,镜子里又出现一个女子含着泪躺在床上被玷污的景象。这人叩头说:“伏罪。”随即便被拖走了。过了好一会儿,退了堂,张恒照来问子孙的近况。朱介如大略说了一下,张恒照挥手道:“不要再讲了,只能叫人心烦意乱。”朱介如问:“刚才看见的镜子是不是所谓的业镜?”张恒照说:“是的。”朱介如问:“有原形镜子才能照出来,这个镜子没有原形,怎么能照出像来?”张恒照答:“人镜照形,神镜照心。人做了一件事,心里都明白;既然明白,心里就有这件事;心里有这件事,心里就有这件事的影像。所以一照就全部显现出来了。如果无意中做了错事,他自己也不知道,就照不出来。因为心里没有这件事,就没有这件事的影像。地府断案,只根据有心无心来分辨善恶,你要记住。”朱介如又问:“神镜怎么能照心?”张恒照答:“心是不显形的,它要附着一定的物体才能显现。人死了,人的体魄和性灵相互分离,体魄要腐朽消散,性灵却还存在。神志没有消亡就像灯一样发出荧荧的光亮。外部没有阴影遮掩,内部也空彻透明,内外都是晶莹透彻的,所以里面一丝一毫的迹象都会清楚地显现。”说完便急急地拉着朱介如走。朱介如觉得自己身体忽高忽下,如随风飞舞的枯叶。忽然惊醒,他已经躺在卧榻上。这事发生在乾隆甲子年七月。我觉得奇怪他参加乡试为何来晚了,他给我详细讲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