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七 · 姑 妄 听 之 三(第17/26页)

河间有游僧,卖药于市。以一铜佛置案上,而盘贮药丸,佛作引手取物状。有买者,先祷于佛,而捧盘进之。病可治者,则丸跃入佛手;其难治者,则丸不跃。举国信之。后有人于所寓寺内,见其闭户研铁屑。乃悟其盘中之丸,必半有铁屑,半无铁屑;其佛手必磁石为之,而装金于外。验之信然,其术乃败。会有讲学者,阴作讼牒,为人所讦。到官昂然不介意,侃侃而争。取所批《性理大全》核对,笔迹皆相符,乃叩额伏罪。太守徐公,讳景曾,通儒也。闻之笑曰:“吾平生信佛不信僧,信圣贤不信道学。今日观之,灼然不谬。”

注释

《性理大全》:又名《性理大全书》,收录宋代理学家有关理学著述的文集,凡七十卷,明代胡广等人奉敕编辑。胡广,明初著名学者,建文二年(1400)举进士第一。永乐时期任翰林学士、文渊阁大学士。

通儒:学识渊博的儒者。

译文

河间府有个游方和尚,常在集市上卖药。他把一尊铜佛放在几案上,铜佛面前摆着一个盛药丸的盘子,铜佛的一只手前伸作取物状。有人买药,先要向着佛像祷告,然后捧起药盘靠上前去。如果病能治好,药丸会自己跳入铜佛手里;如果治不好,药丸就静止不动。和尚的法术十分灵验,整个河间府的人深信不疑。后来,有人在和尚借住的寺庙里,见到他关着房门在屋里研磨铁屑。那人忽然明白了,盘子里的药丸,有一半掺上了铁屑,另一半没有掺;铜佛的手也一定是磁石做的,只不过表面涂上了金色。经过验证果真是这样,和尚的法术因此败露。还有一位道学家,私下为他人撰写讼词,被人揭露出来。到了官府的大堂上,他昂首挺胸,毫不介意,侃侃而谈,为自己辩解。官府取出他批注的《性理大全》核对,笔迹与他写的讼词完全一样,他这才磕头伏罪。河间府太守徐景曾,是位大学问家。听了这两个故事后,他说:“我平生相信佛,但不相信和尚;信奉圣贤,但不相信道学家。现在看来,真是一点儿不错。”

杨槐亭前辈有族叔,夏日读书山寺中。至夜半,弟子皆睡,独秉烛咿唔。倦极假寐,闻叩窗语曰:“敢敬问先生,此往某村当从何路?”怪问为谁,曰:“吾鬼也。谿谷重复,独行失路。空山中鬼本稀疏,偶一二无赖贱鬼,不欲与言;即问之,亦未必肯相告。与君幽明虽隔,气类原同,故闻书声而至也。”具以告之,谢而去。后以语槐亭,槐亭怃然曰:“吾乃知孤介寡合,即作鬼亦难。”

译文

杨槐亭前辈有位堂叔,夏天在山中一座寺庙里读书。到了半夜,弟子们都睡了,他独自在烛光下诵读。困极了闭眼休息,听见敲窗说话的声音:“冒昧敬问先生,从这儿往某村去,该走哪条路?”堂叔惊讶地问是谁,窗外回答:“我是鬼。这里溪流峡谷纵横交错,我独自走迷了路。空山之中鬼本来就少,偶尔遇见一两个无赖贱鬼,我也不愿和他们说话;问了也未必肯告诉我。我与先生虽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气类相同,所以听到读书声就来了。”堂叔细细告诉了鬼,鬼道谢而去。后来他把这事讲给杨槐亭听,杨槐亭怅惘地说:“我这才知道性格孤傲耿介不合群,就是做鬼也是很艰难的。”

李秋崖与金谷村尝秋夜坐济南历下亭,时微雨新霁,片月初生。秋崖曰:“韦苏州‘流云吐华月’句兴象天然,觉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句便多少着力。”谷村未答,忽暗中人语曰:“岂但着力不着力,意境迥殊。一是诗语,一是词语,格调亦迥殊也。即如《花间集》‘细雨湿流光’句,在词家为妙语,在诗家则靡靡矣。”愕然惊顾,寂无一人。

注释

张子野:张先(990—1078),字子野,北宋时期著名的词人。善作慢词,与柳永齐名,造语工巧,曾因三处善用“影”字,世称“张三影”。

《花间集》:晚唐和五代词的总集,由后蜀人赵崇祚辑。收录温庭筠、皇甫松、薛昭蕴、牛希济、欧阳炯、和凝、孙光宪、魏承斑、鹿虔、阎选、尹鹗、毛熙震、李洵等十八位词人的五百首词作,该书完成于后蜀广政三年(940)四月。

译文

有一次,李秋崖和金谷村秋夜里坐在济南历下亭,正值小雨过后天色转晴,一弯新月刚刚升起。李秋崖说:“韦应物的诗句‘流云吐华月’,兴味意象得自天然,比较起来,张先的诗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这一句人为的痕迹就明显得多了。”金谷村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黑暗中有人说:“岂但只是天然与人为的区别,意境也迥然不同。一是诗的语言,一是词的语言,格调也大不一样。就像《花间集》中‘细雨湿流光’的句子,从词的角度看是妙句,从诗的角度看则太细巧低靡了。”两人惊讶地往四周寻看,空旷寂静不见一个人影。

胶州法南墅,尝偕一友登日观。先有一道士倚石坐,傲不为礼,二人亦弗与言。俄丹曦欲吐,海天滉耀,千汇万状,不可端倪。南墅吟元人诗曰:“‘万古齐州烟九点,五更沧海日三竿。’不信然乎!”道士忽哂曰:“昌谷用作《梦天》诗,故为奇语。用之泰山,不太假借乎?”南墅回顾,道士即不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