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八 · 姑 妄 听 之 四(第4/28页)

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无宿物;与朋友谐戏,每俊辩横生。此当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庄生、列子,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舟求剑尔。

注释

庄生:庄子。

译文

莫雪崖说:家乡有个人得了传染病,躺在草垫子上动不了,他的灵魂忽然出了门,顿时浑身清爽,觉得很舒服。然而眼前的道路都是没走过的,他信步走去。偶尔遇到一个老朋友,一时间悲喜交加。他想起这位朋友早已死了,忽然自己醒悟道:“我难道进了阴曹地府?”朋友说:“您还不该死,只是魂魄离开身体到了这里。这个地方不是人能来的,何不陪您四处走走看看,长长见识。”乡人跟着朋友走,经过的城镇与村落,都跟人间没什么两样;来来往往的,都有自己忙的事情。见到乡人的,只是注视他,没有一个跟他搭话。

乡人说:“听说有地狱,我能看看吗?”朋友说:“地狱如同人间的囚牢,不是冥官不能开,不是冥吏引路,我也到不了。有几个模样奇特的鬼,类似地狱里的,您可以去看看。”于是顺着一条岔道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个地方,空旷得像是坟场。见到一个鬼,相貌像人,而鼻子下面没有嘴。人问:“这是为什么?”朋友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待人接物巧妙圆滑,花言巧语阿谀奉承,取悦于人,所以他受到了这种报应,再也不能讲话;有时遇上人家放焰口奠酒食,他只能用鼻子喝上一点儿浆水。”又看见一个鬼屁股朝上,脑袋弯曲向下,脸贴在肚子上,用两只手撑着走路。乡人问:“这是为什么?”朋友说:“这个鬼活着的时候,总是妄自尊大,所以受到这种报应,让他再也不能仰面傲视别人。”又见一个鬼,从胸口到肚子裂开了一条几寸长的大口子,里面空空荡荡,五脏六腑,一样没有。乡人问:“这是为什么?”朋友说:“这个鬼活着时,城府太深,令人琢磨不透,所以受到这种报应,让他肚子里什么也藏不了。”又见一个鬼,脚有二尺多长,脚趾如同棒槌,脚跟巨大如斗,整个脚重得像是装着千斛粮食的船,费半天劲儿,才移出一步。乡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朋友说:“这个鬼活着时,倚仗才能过人,腿脚敏捷,事事总是抢在别人前面,占尽便宜,所以让他受报应,让他走不了路。”又见一个鬼,两耳拖地,好像拖着两个翅膀,却没有耳朵眼儿。乡人问:“这又是为了何故?”朋友说:“这个鬼在世时,喜欢猜忌人,喜欢听流言蜚语,所以让他受这种报应,让他再也不能听。这些鬼,都是按他们罪恶的深浅不同,等到报应期限满了,才可以转轮托生。他们的罪比入地狱的要轻一等,跟阳间的流放相类似。”不一会儿,车马纷乱,一个冥官经过,见到乡人,吃惊地说:“这是活人的魂,一定是误游到此,恐怕迷了路回不去。谁认识他家,快带他回去。”朋友连忙跪下报告,说是自己的老熟人。冥官令他速速将人送回阳间。这个人刚到自家的大门,出了一身大汗忽然惊醒过来,从此病就好了。

莫雪崖天性爽朗,心胸开阔,心里搁不住事儿;跟朋友开玩笑,常常妙趣横生。这个故事应该只是个寓言,未必是真的。然而庄子、列子的故事,一半是寓言,足以给人警戒,就不必刻舟求剑刨根问底了。

陈半江言:有书生月夕遇一妇,色颇姣丽,挑以微词,欣然相就。自云家在邻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数日一外出,家有后窗可开,有墙缺可逾,遇隙即来,不能预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一岁,书生将远行,妇夜来话别。书生言随人作计,后会无期。凄恋万状,哽咽至不成语。妇忽嬉笑曰:“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非我初来相就意。实与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与鬼狎,无不病且死,阴剥阳也。惟我以爱君韶秀,不忍玉折兰摧,故必越七八日后,待君阳复,乃肯再来。有剥有复,故君能无恙。使遇他鬼,则纵情冶荡,不出半载,索君于枯鱼之肆矣。我辈至多,求如我者则至少,君其宜慎。感君义重,此所以报也。”语讫,散发吐舌作鬼形,长啸而去。书生震栗几失魂,自是虽遇冶容,曾不侧视。

译文

陈半江说:有个书生月夜遇到个女子,容貌很漂亮,书生说些轻薄的话挑逗她,她高高兴兴地投向书生的怀抱。她说自己的家就在附近,却不肯说出姓名。又说她丈夫总是几天就要出去一次,家里有后窗可以打开,院墙上有缺口容易跨过,只要有机会就来相会,但不能预定时间。这样过了五六年,感情很好。一年,书生要远行,女子晚上来话别。书生说自己跟着别人谋生,将来不可能再相会了。书生不胜伤感留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女子忽然嬉笑着说:“你这样痴情,必然要相思得病,这可不是当初与你相处的本意。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个等待替身的鬼。凡是人和鬼亲热,没有不生病死亡的,这是因为阴气耗损阳气的缘故。只有我因为爱你年轻俊秀,不忍心一下子弄死你,所以一定要隔七八天后,等你的阳气恢复,我才再来一次。有耗损有恢复,所以你没有生病。假如你遇到别的鬼,就会尽情淫乐,不出半年,就得到干鱼摊上找你了。我这一类的鬼很多,像我一样重情的就极少,你以后可要慎重啊。我为你的深情厚谊所感动,就把这些告诉你,作为报答。”说完,她披散头发,吐出舌头,现出鬼的形状,发出长长的啸声离去了。书生吓得直哆嗦几乎丢了魂,从此以后,他即使遇到艳丽妖冶的美女,也目不斜视。

王梅序言:交河有为盗诬引者,乡民朴愿,无以自明,以赂求援于县吏。吏闻盗之诬引,由私调其妇,致为所殴,意其妇必美,却赂而微示以意曰:“此事秘密,须其妇潜身自来,乃可授方略。”居间者以告乡民。乡民惮死失志,呼妇母至狱,私语以故。母告妇,咈然不应也。越两三日,吏家有人夜扣门。启视,则一丐妇,布帕裹首,衣百结破衫,闯然入。问之不答,且行且解衫与帕,则鲜妆华服艳妇也。惊问所自,红潮晕颊,俯首无言,惟袖出片纸,就所持灯视之,“某人妻”三字而已。吏喜过望,引入内室,故问其来意。妇掩泪曰:“不喻君语,何以夜来?既已来此,不必问矣,惟祈毋失信耳。”吏发洪誓,遂相嬿婉。潜留数日,大为妇所蛊惑,神志颠倒,惟恐不得当妇意。妇暂辞去,言村中日日受侮,难于久住。如城中近君租数楹,便可托庇荫,免无赖凌藉,亦可朝夕相往来。吏益喜,竟百计白其冤。狱解之后,遇乡民,意甚索漠,以为狎昵其妇,愧相见也。后因事到乡,诣其家,亦拒不见。知其相绝,乃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