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沧海烟波(第2/9页)
“我听得见!”薛耳始终闭眼不语,这时突然大声叫嚷,“谷爷,我听得见。”他出语奇突,众人纷纷掉头望去,只见薛耳神色专注,一双大耳连连抽动。谷缜心头一动,问道:“大耳朵,你听到了什么?”
“鲸……鱼。”薛耳唯恐失去耳中声响,不敢分神,结结巴巴地道,“小奴……听……得……到……鲸……的……声音,它在……水……里……叫呢……”众人惊奇不胜,霍金斯忍不住嚷道:“胡扯,你听得到鲸鱼叫?我还听得到天使唱歌呢!”谷缜却是喜上眉梢,招手笑道:“大耳朵,到我身边来。”薛耳抿嘴闭眼,一步步挪到谷缜身边,口中说:“谷爷,小奴……不敢……张眼,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儿,你……你就……上哪儿去……”说着举起手来,指定东北。
“我省得。”谷缜笑道,“大耳朵,赶上鲸群,我记你头功。”薛耳有如不闻,他浑身的精神气力附于双耳,除了鲸声,身外无物,就算头顶千雷齐发,也不能叫他分心。
谷缜但循薛耳所指,注目罗盘,由乱礁中的水道驶出内湖,其时浓冽的夜色低低压着水面,海天浑然一色,沉寂无光。女王号扯足风帆,在茫茫海水中行驶许久,忽而拂晓迸破,晨光如洗,展露出一般奇特景象。在众人之后,晨曦给一片海水染上了明丽无方的暖色,而在众人之前,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这是从天堂驶入地狱。”霍金斯愤愤叫骂,“追踪鲸鱼,呸,我看是追赶撒旦!”
辰时左右,桅顶传来水手的呼喊:“看啊,喷水啦!它们喷水啦!”众人赶到船头,果见海面上白浪汹涌,百十头大鲸正在翻滚喷水,纵情嬉戏。谷缜大笑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薛耳闭眼木然,忽地一晃,屈膝软倒,青娥就在近旁,伸手将他扶住,但见他脸色惨白,竟已昏了过去,不由大为惶急,尖声叫喊。陆渐应声赶到,一手渡入真气,一手把握薛耳脉搏,摇头说:“不是‘黑天劫’,只是心力耗费太过。”
真气入体,薛耳悠悠醒转,入眼便是陆渐关切目光,忙道:“部主,不碍事,小奴支撑得住。”陆渐道:“你歇一阵子。”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赶不上了。”陆渐沉默一下,叹道:“为我的事,有劳你了。既然如此,我为你护法。”托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将手按在薛耳后心,渡入真气,真气化为劫力,薛耳精神一振,继续凝听。
鲸群休息不久,忽又下潜,这一次下潜既深且快,将女王号远远抛开。双方相距越远,薛耳聆听鲸声越发不易,过了一会儿,他忽地张眼,眼圈儿发红,涩声说道:“部主,不知怎的,我听不到啦……”心中一急,流下泪来。陆渐心中黯然,叹道:“这莫不是天意,鲸在水中,船在水上,所谓如鱼得水,如何追赶得上?”谷缜也是皱眉,说道:“这船已快到极处,再想快些,怕是不能了。”
薛耳想了想,将泪一抹,说道:“要是离水近些就好了,这些鲸鱼会发无声之声,这一类声音入水听来,方才真切。”
“无声之声?”谷缜奇道,“是声音么?”薛耳点头道:“这种声音常人听不见,却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发出无声之声,但在陆地之上听来容易。鲸鱼在水里发声,隔空传来,弱了许多。故而我离水越近,越能听见。”谷缜听得有趣,笑道:“你何不早说,离水更近还不容易?”叫过霍金斯,讨了一个空酒桶,在桶口木板处钻了两个孔,再将缆绳穿孔而过,绕着桶身缠绕数匝,打个死结,桶底放了若干重物,再叫薛耳钻入,从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半沉入水,薛耳将耳朵贴近桶壁,凝神一听,无声之声有如潮水涌来,薛耳喜道:“成了,成了。”陆渐放心不下,也顺着缆绳滑入桶中,为薛耳护法。谷缜将缆绳的一头系在船后的甲板上,大船向前,酒桶也破浪尾随。
龟、马、鲸、猿、蛇五大线索,“鲸踪”最难。梁思禽设下如此难题,几已成为不破之局,可是他万想不到,后世劫奴之中,竟会出现一个“听几”。
所谓无声之声,即是后世称之为“超声”的音波,较之寻常声音,超声波传递更远。这群大鲸后世呼之为抹香鲸,目力本弱,又长年潜伏深海,四周漆黑无光,因之多发超声,一来联系同类,二来捕食猎物,三来锁定航向,以便长途迁移。
薛耳劫力在耳,能辨世间万音,超声常人虽然不闻,却逃不出此人的一双大耳。鲸群所发的超声无远不届,薛耳水中听来,鲸群的去向历历分明,当下据以指出方向,陆渐再以内力出声,转告谷缜。
这么行了一日,太阳落山,薛耳、谷缜均已疲惫不堪,陆渐心系姚晴,也不耐久处桶中,便与青娥换过。谷缜多日来几乎不曾睡过,意倦神疲,支撑不住,便叫来德雷克代其掌舵,自己坐在一边调息。
陆渐回到舱内,姚晴仍处昏迷,陆渐伸手探她口鼻,呼吸轻细,但还平稳,再把脉搏,虽然细弱,尚不紊乱,只是头发乱蓬蓬的,这几日不曾洗过,更显得双颊消瘦,楚楚可怜。陆渐伸出五指,轻轻掠起姚晴额前的乱发,一阵悲戚循着五指传入心田。他心中酸苦,自知再瞧下去,势必哭了出来,当下起身走出舱门,靠着舱板长长吸气。站了一会儿,他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方又回到甲板。
繁星满天,四周静得出奇,陆渐沿着船舷漫步,凝听风涛,注目星辰。多日以来,他要么与姚晴相伴,心怀伤感,要么担忧前途,焦虑不安,对于四周的景物变幻,多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行程万里,竟是难得有此闲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正看守舵轮,纵是寻常值夜,他也精神奕奕,身形挺直,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陆渐不觉暗暗点头:“这少年与众不同,不论做什么都如此专注。”欲打招呼,可又言语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点点头,神色冷淡,陆渐又打手势,询问谷缜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缆绳,陆渐定眼望去,谷缜合衣卧在绳索后面,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想是他唯恐情形有变,不敢远离,是以不顾劳苦,露天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