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吉日良辰(第6/9页)
俏喜娘偷偷瞧了神色不动的新娘子一眼,转口道:“说真的,新郎官入了洞房之后,本来是不应该再去前面敬酒的,只是他们这些大英雄、大豪杰,做出来的事,自然都是和别人不同的。你也不必怕新郎官喝醉,我听说,真正功夫高的人,不但喝酒不会醉,而且能够将喝下去的酒,从脚底下逼出来。”
这俏喜娘说到这里,神色之间,像是颇以自己的见多识广而得意,她却不知道此等情事,固非绝不可能,但亦是内功特高之人,在有所准备,与人较力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绝非常例。若是人人饮酒之前,先以内功防醉,那么喝酒还有什么情趣?
又不知过了许久,剪下几次烛花,龙凤花烛,已燃至一半,新郎官却仍未回来,陶纯纯表面上虽仍安坐如故,心里也不禁暗暗焦急。那两个喜娘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里还在暗问:“新官人还不来,难道出了什么事?”
但是她们身为喜娘,自然不能将心里的话问出来。
洞房外,庭院中,佳木葱茏,繁星满天,一阵微风吹过,突有几条黑影翩然落下。
柳鹤亭心头虽沉重,脚步却轻盈,随着雪衣人走出廊外。“万胜神刀”边傲天满腹闷气,无处可出,瞪了梅三思一眼,低叱道:“都是你闯出来的祸事!”
梅三思呆了一呆,他心直思拙,竟体会不出边傲天这一句低叱,实是指桑骂槐,只觉心中甚是委屈。方待追踪出去,突地身后衣襟,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那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夏沅,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轻轻道:“梅大哥,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梅三思纵是怒火冲天,见了这女孩子却也发不出来,只有俯下身去。夏沅附在他耳畔,轻轻道:“方才那个穿白衣服的人欺负了你,你想不想把他赶跑?”
梅三思浓眉一扬,大声道:“当然,难道你有……”
夏沅轻轻“嘘”了一声,接口低语道:“轻些!我当然有办法。”
梅三思压低声音,连忙问道:“什么办法,快说给你梅大哥听!”
他声音虽已尽量压低,但仍然满厅皆闻,群豪俱都移动目光,望着他们。夏沅明亮的眼珠一转,低声又道:“等会儿你追出去,只要问他三两句话,包管那穿白衣服的人掉头就走。”
梅三思目光一亮,忍不住脱口又道:“什么话?”
夏沅眼珠又转了两转,悄悄将梅三思拉到一边,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梅三思的面目之上,果然不禁露出喜色!
走到宽阔的前院,雪衣人突地停下脚步,冷冷道:“今日是你的吉期,我不愿与你动手!”
柳鹤亭剑眉微轩,沉声道:“今日你好意而来,我也不愿与你动手,只要你将掌中之剑,交还原主——”
雪衣人霍然转身,目光如刃。柳鹤亭当作未见,缓缓道:“而且不再与我宾客为难,我必定以上宾之礼待你。”
雪衣人冷笑一声,接口道:“如果不然,你便一定要出手的了?”
柳鹤亭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断铁,当真是掷地可作金石之声!
雪衣人眼帘突地一阖,瞬又睁开,目中精光四射,这一开一阖动作间的含义,竟似乎在对柳鹤亭的做法表示惋惜。柳鹤亭暗叹一声,面上不禁为之动容,要知世上绝无一人能够完全“无畏”,只是有些人将“生”之一字,远较“义”字看得轻些,他勉强抑止住心中翻涌的思潮,只是冷冷接口道:“但此间非你我动手之地,门外不远,便是城郊,虽无人迹,但秋月繁星,俱可为证,今日之事,全由我作一了断,无论谁胜谁负,你均不得再对他人妄下杀手。”
雪衣人道:“好极!”他这两字亦是说得截钉断铁;但忽又叹息一声,缓缓道,“你原可不必如此的!”
他行止、言语,俱都冷削无情到了极处,但这一声叹息中,竟含蕴惋惜、怜悯、赞许、钦佩,许多种复杂而矛盾的情感。
等到这一声叹息传入柳鹤亭耳中时,他心里也不觉涌起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他心中暗道:“你岂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但他只是将这句话变作一声长叹,而未说出口来。于是二人一起举步,穿过木立四周的人群,向外走去。二人的步伐虽然一致,但处世的态度却迥然而异!
突听身后一声断喝:“慢走!”两人齐地止步,只见梅三思大步奔出,雪衣人斜目一望柳鹤亭,柳鹤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但梅三思却不等他发话,便已哈哈笑道:“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绝,学问渊博,此刻我且问你三两句话,你若能一一回答,那么你自狂自傲还能原谅,否则便请你快些出去,休得在此张牙舞爪!”
柳鹤亭心中却不禁为之一动,见梅三思笑声一顿,神色突地变得十分庄严肃穆,正容缓缓道:“武学一道,浩瀚如海,自古以来只有儒、道、释三字差可比拟。尤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经归来后,更是盛极一时,繁衍演变,分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况,正与我达摩祖师渡江南来后,武学之繁衍演变毫无二致。”
说到这里,他语声微顿,但四下群豪,却已一齐听得悚然动容,雪衣人目中的轻蔑之色,也不禁为之尽敛。
只听梅三思略为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学亦有‘上乘’‘下乘’之别,所谓‘内家’‘外家’‘南派’‘北派’,门派虽多,种类亦杂,却不过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终其极也无法能窥‘上乘’武家大秘之门径,但世人却已沾沾自喜,这正是雀鸟之志,不能望鹏程万里!”
他面色庄穆,语气沉重,滔滔不绝,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满厅群豪,再无一人想到如此一个莽汉,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俱都为之改容相向,柳鹤亭暗叹一声,更是钦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动,目中却已露出留神倾听之色,只听梅三思干咳一声,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武功上乘,以道为体,以法为用,体用兼备,性命为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剑援拳,快意一时,徒有匹夫之勇,纵能名扬天下,技盖一时,亦不能上窥圣贤之堂奥。”
柳鹤亭叹息一声,只觉他这番说话,当真是字字珠玑,哪知他叹息之声方过,他身侧竟又有一声叹息响起,转目望去,却见那雪衣人竟已垂下头去。
雪衣人目中光彩尽敛,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问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别何在,你可知道么?”
雪衣人默然不语,梅三思沉声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唯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