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春残梦断(第2/4页)

她绝不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地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里,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地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地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璧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已愈来愈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

萧十一郎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跟连城璧约会的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账,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

——这笔账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了和萧十一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却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伴和船娘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都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缸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缸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虽然都没有提起沈璧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原谅的。”

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

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死?”

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一定会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可是现在……”

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缸,我还想喝。”

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毕竟只是个女人。

楼下的灯光早已灭了,楼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的。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月色如此温柔,她走下楼,抬起头,忽然发现有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里。

“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她已看清了这个人——一件破旧的青布长衫,一个平板的白布面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来了,这次来的当然绝不会是史秋山。

风四娘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人还是没有动,没有开口,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个枉死的鬼魂,又回来向人索命。

风四娘长长吸了口气,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这次你既然又来了,就得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她的眼睛发着光,她已快醉了。

风四娘已经快醉了的时候,若是想做一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人和鬼加起来,也休想拦得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