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金东箭 第六折 疑阵(第4/8页)

银喜起初还盼着没藏空会来救自己,等的时间越长便越没把握。毕竟平日用秘戒辖制他,逼他干了许多不情愿的事情,能就此解脱,他该求之不得吧,她绝望地想。

就在银喜愁肠百结、心伤欲死时,一个黑乎乎的重物从空中坠落,直直地撞到网上。银喜不会武功,目力平平,在这黑咕隆咚的地底等于瞎子,在那重物快撞上来时才听见风声,赶紧往旁边一缩,险险地让了过去。

黑暗中有人轻咳两声,微微动了动。银喜拔下夜明珠钗,大着胆子凑过去照了一下,影影绰绰地照出一张俊逸出色的面孔,却是沈皓岩。银喜呆了一下,将珠钗插回头上,放声大笑。那笑声似大珠小珠溅落玉盘,滴溜溜地满盘乱转,一时竟停它不住。无论这男子如何傲慢可恨,他掉回网中的这一刻,她真的很欢喜,有人陪着自己不幸,总比独个儿好。

沈皓岩功败垂成,本就满怀恼恨,听到这不加掩饰的笑声,怒气越发涌上来,狠狠瞪着面前的放肆女子,却见她鬓边的发钗上镶了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在暗黑的地底发出柔和的光芒,映着她艳丽的容颜,像唐朝画师绘在深色锦上的浅色花,艳而不媚,丽而不妖,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好年华足风流。

银喜与他近在咫尺,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惊艳。不知怎的,她竟生出种奇异的欢喜,像小虫一样酥酥麻麻地爬过心头,爬着爬着还会咬上两口,在细碎的、尖利的痛里透出欢喜来。

“那个叫夜来或观音奴的姑娘,若知道自己的情郎这样望着我,会是什么表情呢?真想看看啊。”这么想着,银喜像一朵真正的花儿一样绽放了。到哪里去找这样鲜活生动的眼睛,这样鲜艳饱满的嘴唇呢?沈皓岩被蛊惑了,情不自禁地迎上去,触到了银喜的唇,她却于此刻把头往后一仰,轻轻笑了起来。银喜笑得很刻意,连眼角眉梢都是轻蔑,只怕他看不出来。

沈皓岩清醒过来,深陷地底的忧愤加上方才的羞辱,令他腾地烧红了脸,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意开始在血管中飞蹿。他突然扑上去掐着她细嫩的脖子,狠狠地道:“去死吧,妖女。”

银喜感到沈皓岩的手越收越紧,模糊地想:“空,你还不来么?我这就死啦。”沈皓岩却在紧要关头罢了手,将银喜抛到大网一角,再不看她一眼。

沈皓岩的性子打小儿起就霸道、暴戾,修习家传的熏风之功后收敛了很多,随着年岁渐长城府渐深,还有一干拍马屁的赞他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他亦以此自诩,今日却被银喜激出了本性。方才的摩擦令他消了心底的怒火,这会儿安静下来,各式各样的念头都冒了出来。他甚至想到,若就此死去,夜来会不会一直等他?会不会与别的男子终老?只是这么想一想,他都有种恨海难平的不甘心。

沈皓岩与银喜各怀心事,各处一隅,再不搭理对方。过了良久,没藏空终于打开嫉妒之门,腰缚长绳下到洞中救了二人。空环着银喜的腰向上攀援,银喜则像丝萝附乔木一般抱着他。火光微弱,她只能模糊地辨出空的轮廓,却觉得他跟天神一样英武。她心中装满了欢喜,溢出的却是悲伤:“真希望这洞跟天一样高,我们永远都攀不上。真希望这一刻有一生那么长,就这么欢喜,就这么死掉。”

上到暴室,沈皓岩暗暗奇怪,和尚还是和尚,却说不清是哪儿变了,面上竟隐隐有一层宝光流转。沈皓岩暗地里嗤了一声,想自己莫不是在黑暗中呆得太久,连带眼睛也跟着花了,问和尚道:“夜来他们呢?哪儿去了?”

没藏空的汉话说得很标准,只是语速较慢:“他们掉到恐惧之门和贪婪之门下面了,我没法儿打开。”

沈皓岩追问打开的方法,若是顿悟前的没藏空,哪里会说实话,现在却坦然地告诉了他。沈皓岩当即道:“你打不开没关系,佛塔外面不是还有二十个人么?找几个进来试试好了。”

没藏空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微微皱眉:“又牵连新的人进来么?不妥。”

沈皓岩含笑道:“法师太多虑了,只要门能打开,以你我武功,难道还拉不住那几个人?我包管他们想跳都跳不下去。”心里却暗骂:“好秃驴,设下这样险恶的局害了大伙儿,现在倒扮起善人来。”

没藏空转头用党项话跟银喜解释。银喜惊疑地道:“这法子虽然是我想出来的,却是你费尽力气才引得他们入彀,怎么在这当口反悔?眼看我的大仇马上得报,你却要我放脱仇人!空,你打的什么主意,我真不明白。”她憎恶萧观音奴,尤其仇恨萧铁骊,不管是当年又脏又臭的小马倌,还是现在一呼百诺的大将军,对夺走父亲性命的人,她决不会原谅。

没藏空平静地道:“我一手安排了这个陷阱,现在却很后悔。你也跟着掉进去的时候,我真的很后悔。请主人仔细想想,洞里还陷着不相干的局外人,真的放手不管,我们可就造下了三生三世都还不清的杀孽。我想先将这些人救出来,至于萧铁骊,不管主人有什么打算,没藏空都会追随左右。”

银喜见惯没藏空的冷漠疏远,却第一次领略他的温和,听他的话入情入理,处处都为自己打算,心中一暖,点头道:“把不相干的人救出来吧。你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磨灭,时间是洗不掉的,只有拿血来洗。我决不会放过萧家兄妹。”

没藏空听她现在把观音奴也算了进去,不明所以,惟有苦笑。

恐惧之门开启后,没藏空与沈皓岩一起下去救人,孰料这边的洞虽只有三十丈深,底下却是个八丈宽的深湖,湖通暗河,水流甚急,只捡到观音奴的一根碧玉簪,断成数截,散落水边。

沈皓岩急红了眼,便要沿着暗河去寻她,被没藏空伸手拉住:“我原以为恶德之牢是密不透风的死牢,现在看来真芝老祖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还给人留了后路。观音奴掉下来后,嘉树法师虽然没有被灵府大阵迷惑,却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本事大办法多,一定会护住观音奴的。洞中情况不明,你贸然闯进去,很可能跟他们错过。”他斟酌着道:“要进去救人,得备齐干粮、清水、药品、火把、绳索等物,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急在这一时。”

沈皓岩脸色苍白,沉默着跟没藏空回到暴室。

萧铁骊和卫清樱身不由己地沿着一条螺旋式的洞道向下滑去,洞壁光溜溜的,滑得飞快,转得两人头晕眼花。滑出洞道时,卫清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手里还紧攥着进地宫时没藏空发给大伙儿的火把。她定了定神,摸出火石点燃了火把往四面一照,又感到一阵眩晕,以手支额道:“那个,萧将军,你瞧见了么?”萧铁骊跟她一样才从灵府幻境中醒来,却比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