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傀儡之卷(第7/23页)

屋子里突然间一亮。其实此时天色未曙,外面仍是很暗,但方才屋里仿佛被浸在墨水中一般,什么都看不到,此时却已可模糊看到屋中的景象。高仲舒只觉喉咙口一松,方才扼住他的那条冰冷的手臂在眨眼间便已消失,他又惊又惧,一被那人松开,竟然连站都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摸了摸咽喉处,长长地吁了口气。黑暗中又听得“啪”的一声,却是明崇俨点着了油灯。他惊魂未定,看了看四周,却见辩机坐在后面,一般的脸色苍白,倒是明崇俨嘴角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他道:“明兄,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十二金楼子到底是什么?”

明崇俨点着油灯,捻灭了手中的火绒,又看了看掌心,微笑道:“十二金楼子,探丸夜杀人,此番居然未取人性命,当真意外。”

高仲舒打了个寒战。他原先牛皮震天地说什么“真个遇上鬼物,我有利剑在侧”,但今夜所遇之人都诡秘异常,此时这份豪气已荡然无存。他坐了下来,道:“那我该怎么办?”

明崇俨抬起头,微笑道:“高兄不必惊慌,十二金楼子虽然出手狠毒,但一诺千金,你应该不会有事了。”

高仲舒听得自己没事了,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那就好,真吓死我了。对了,明兄,这些人真是鬼怪么?”

明崇俨从怀里摸出个罗盘放在案上,微笑道:“怪力乱神,存而不论,敬而远之。”

这本是《论语》中的话,高仲舒自然读得熟而又熟。听明崇俨这般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垂头想了想,道:“那么此事就算完了?”

此时明崇俨摸出一张图来,道:“还不曾。高兄,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请动这十二金楼子的。”

那是张长安城细图,画得极其精细。长安城东西二十里,南北十八里,是个长方之形,这张图除了皇城未画,其余诸坊都画得极为细致。他将这图往地上一摊,平平展开,照着罗盘调了调方向,右手拇指在诸个指节上掐了一遍,喝道:“疾!”手指缝里,一颗小小的绿豆蹦跳着落到地图上。

绿豆也不是什么稀奇之物,高仲舒正想问问明崇俨在做什么,却听得一阵细细的摩擦之声。他定睛看去,却见那颗绿豆正在纸上慢慢滚动。若是洒下时绿豆趁势滚动,原也不奇,但这颗绿豆滚得这般慢法,几乎像是个小虫子。他呆了呆,道:“明兄,这是……”

辩机在一边突然插嘴道:“明兄秘术,当真让人叹为观止。这绿豆指的,便是方才那妖人的行踪吧。佛门六神通,明兄此术想必与天眼通殊途同归。”

高仲舒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在那人身上下了什么咒吧?哈,这样便可知道他去哪里了。明兄,你可真是了得,真个厉害。”

他二人一唱一和,明崇俨也有些得意,微微一笑道:“岂敢。”辩机与高仲舒的马屁固然让他受用,而从那人顺藤摸瓜,一直可以追查到十二金楼子的最高首领处。一念及此,明崇俨心里也暗暗有些激动。

多年之惑,也许终于可以解决了。

他正想着,高仲舒突然“啊”了一声,叫道:“什么!居然是苏合功这王八蛋!”他也呆了呆,道:“高兄,怎么了?”

高仲舒指着地图上那颗绿豆停住的所在,道:“修真坊,那是苏合功家啊!怪不得这小子还咒我说出门会碰上不干净的东西,准是他搞的鬼!”

他本就多嘴,此时明白了那些异人是谁叫出来的,大为气愤,指手画脚地大说起来。在弘文馆时就因为有鬼无鬼,他与苏合功吵得热闹,这种吵架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家常便饭,自然不奇,让高仲舒没料到的是苏合功居然会叫术士来吓自己。别个也罢了,最叫他着恼的是阿白受了伤,虽然这伤极轻微。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明崇俨与辩机二人都听得呆了。高仲舒说得兴起,指着地图上那颗绿豆的所在,叫道:“你看……”

辩机和明崇俨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就是这时,那颗绿豆忽地发出“啪”的一声,竟然一下成了一小团火。高仲舒吓了一跳,马上又喜不自胜,心道:“哎呀,我怎么也会法术了?我以前还不知道。”还来不及高兴,明崇俨右手极快地一展,一下将那团小火捉到了手中。辩机也吓了一跳,道:“明兄,怎么了?”

明崇俨的脸上又大是凝重,低声道:“我的踏影术被他们破了。”

长安城一百一十坊,因为东南角有曲江池,二坊划入,实则一百单八坊。这一百单八坊中,房屋密布,又有无数的小巷将每个坊分隔开来,若是初来乍到之人,只怕一到长安城便晕头转向,根本不辨路径了。

每天夜晚,长安便如一头沉睡的巨兽,一片死寂。但只要晨钟响起,这座巨大的城市便会从每个坊巷中吐出海潮一般的人流,又变得生机勃勃。

只是此时刚交丑时,天还未亮,长安城里仍是死气沉沉,尤其是西北角的修真坊,由于人流相对而言不多,店铺稀少,更是冷清。

修真坊东北角,靠近光化门的一个庭院里,在一座三层的楼上,有两个人正相对而坐。这两人一动不动,仿佛两尊雕像,当中放着一个小香炉,插着一支香。

烟气笔直升起,几乎如同铁丝。这两人脸上也毫无表情,只是默然坐着。

当第一丝曙色穿破云层,将院子映上一层淡白的时候,这支香也已燃到了头。左边那人忽道:“老九回来了。”

这是个中年人的声音。坐在右边的那人本来如同入定一般坐着,听得他的声音,抬起头,耳朵抽动了一下,道:“还在半里以外,片刻即到。”这人的喉咙仿佛受过重伤,声音十分沙哑,也十分苍老。“他被人下了踏影咒!”

中年人一阵愕然,沉声道:“那个公子哥居然也有术士护卫?当真走了眼。弥光也真不成器,居然还不知道,我去拦下他。”

他站得虽急,却是无声无息,连袍子都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刚一站起,右边的老者忽道:“不必了,到了此处,便是拦住老九也已没用。”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那么,只有让苏公子忘了此事了。”

他们是受苏合功之托,给那个名叫高仲舒的弘文馆学生一点苦头尝尝。这不过是两个公子哥之间闹着玩的事,他们与苏合功的父亲有联系,也不好推托这位少爷的一点小要求,便答应下来。没想到那个高仲舒竟然有意料之外的强援,行事的九弟弥光居然会中了人家的踏影咒,被人跟踪至此。他们这组织极为隐秘,不能被人发觉,弥光的踏影咒现在破除已是晚了,亡羊补牢,还是让苏合功忘了此事才是正理。老人点了点头,看着泛出一丝白色的窗纸,轻声道:“只是长安城中居然有能给九弟下踏影咒之人,着实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