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苏醒之卷(第26/32页)

无论如何,总要去面对。他咬了咬牙,举步向里走去。

大兴寺本是名刹,但此时香火不盛,僧众也是极少。那些和尚也不修禅理,无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晚课都不做,此时大殿中也是空无一人,只是,正中却放着一盏油灯。

一灯如豆,灯火却纹丝不动。假如有人在旁边的话,借着幽暗的灯火,可以看到在身周有一些影子在闪动。

那些影子犹如活物,绕着这盏小灯不住地打转。虽然无声无息,但气势逼人,几如惊涛骇浪。等转到七八转时,那盏油灯的火焰忽地暴长了一尺有余。随着亮光一闪,那些黑影忽地便已不见,而大殿的一根柱子后却闪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白纱长裙的女子。

长裙十分轻薄,她的身体几乎就袒露在外。而她出现得也太过突然,几乎是凭空出现的。她嘴角噙着一丝诡秘的笑意,红唇艳得仿佛要滴下来,正慢慢向那盏灯走近。虽然大殿中什么都没有,她却如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部战战兢兢,似乎生怕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当她走到距油灯还有三尺许,从大殿一角处突然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流香。”

这声音很轻。那女子身子一震,猛地转过头。却见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佝偻的老僧。这老僧一身破旧袈裟,神情木然,眼中却隐隐有些悲哀。

“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老僧却垂下头,低低道:“流香,你终于来了。”

女子又是淡淡一笑,道:“当年气吞牛斗,叱咤万夫的萧流明,如今却成了一个老僧,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这老僧正是当初曾在汾阳桥观张三郎与李世民一局后,心灰意懒的极玄子。隋末大乱,张三郎意欲逐鹿中原,极玄子也极有雄心,相约日后一见高下。但在汾阳桥见过李世民后,极玄子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李世民的对手,意兴阑珊,给张三郎留下一句“此世界非公世界”,从此不见踪影。他抬起头,道:“道又如何,僧又如何。流香,这世界已非我萧家所有,你纵然妄动刀兵,最终不过镜花水月,徒然让天下多造一劫罢了。”

萧流香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这便是你将天魔掳走,又在这大兴寺布下禁咒之由么?害得我与二哥当年只能出走百济,在异域苟延这许多年。大哥,萧家的血脉,可不止是流在你一人身上!”

极玄子叹道:“萧家血脉又如何。我历代先帝仁厚爱民,武帝更不惜以身供佛。流香,你以魇魔秘法破我禁咒,不嫌太伤天害理么?”

极玄子与萧流香兄妹同出兰陵萧氏一门,也是嫡亲堂兄妹。萧氏本是齐梁皇族,这一族素怀大志,想要恢复故土,但朝代屡屡变易,他们多次起事,却总是竹篮打水。隋朝初兴,国势强盛,萧家想要恢复更是不可能了。到了隋末大乱,他们终于准备大干一场,不惜动用禁术咒炼天魔。此事原本就是极玄子在主持,哪知汾阳桥一会,极玄子不见去向,萧流香与那黑衣人失了主谋之人,再难有所作为,只能投靠另一个堂兄萧铣。萧铣被斩后,他们无法在中原立足,只得远遁百济,苦修秘法准备卷土重来。但三年前首度回到长安,方知大唐国势较隋朝更盛,虽说与倭国中臣镰足有过密约,但倭国远在海外,终究远水难解近渴。想要起事,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天魔之上。他们藏身在萧后所居颐养宫中,多方查探,也终于发现了大兴寺的秘密。只是极玄子在此布下禁咒,他们无从下手。萧流香诱杀少年,以他们的魂魄炼成魇魔秘法前来破解,费了数年之功,直至今日方才攻破禁咒。等她杀入大殿,才知道坐镇此间的竟是大哥极玄子,心中震惊也非同寻常。听极玄子说起历代先帝仁厚爱民,她哼了一下,道:“仁厚又有何用。大哥,你纵然心灰意冷,想要归隐也是你的事,为何还要镇住天魔?难道你要护住李家天下么?”

极玄子慢慢站起身,道:“天魔苏醒,玉石皆焚。流香,纵然唤醒天魔,你说能有几分胜算?”

萧流香怔了怔。唤醒天魔,那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但仔细想想,大唐已如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纵然天魔已醒,也只如一场狂风骤雨,顶多摧毁几根枝条而已,说胜算那是一分都无。但她根本不愿多想,喝道:“事在人为!”

极玄子叹道:“事在人为,也须为有为之事。流香,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此事于天下于己,皆无济于事,你也只是枉送性命罢了。”他在大兴寺坐镇多年,大兴寺的和尚尽是些碌碌之辈,对于极玄子这个洒扫殿堂的佝偻老僧他们也根本不放在眼里。极玄子乐得平时就常翻翻经书,对佛理却已颇熟。“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二语,出自《增一阿含经》,说众生所有困苦烦恼,尽生于欲。他回想往日为殚精竭虑,身涉险境,日日烦恼困苦,无一不是为了谋求萧氏复国一念。待炼成天魔,能放而不能收,只得在大兴寺坐镇,他的心境反倒平和了许多。这两句偈语,实是咀嚼良久,回味无尽。

萧流香几年前发现大兴寺有异,却又见寺周加了极厉害的禁咒,她这等术士进来,不啻飞蛾扑火,便以魇魔法炼魂强攻。但这禁咒实在太强,她这魇魔法修习也极为阴毒,每一重便要伤一极美少男与一极丑少女。这几年修到八生八死,实际已经伤了男女各八人。裴行俭卷宗中只有八起美少年被杀,实是女子命贱,极丑女子更是没人当一回事罢了。魇魔术本是邪术,萧流香修为越高,心中邪念就越盛,哪里是一句偈语唤得醒的。她冷冷一笑,道:“大哥,挡我者即是魔障。你不闪开么?”

极玄子喃喃道:“血流漂杵,生灵涂炭,却又无济于事。流香,我不会让开的。”他初时只不过心灰意懒,但在大兴寺读的经书多了,却生了悲天悯人之怀,此时说来,颇有大德高僧气魄。

萧流香见他仍不通融,怒不可遏,喝道:“大哥,不要怪我了。”她双手拇指食指分开,遥遥相对,人忽地一转。随着她的转动,白纱长裙飘起,脚底却有一片黑影向极玄子疾射出。极玄子见她下手再不容情,眼前依稀却又有当年那个俏丽小妹的身影,颓然道:“善哉。”双手捻诀,连变了几个手印,那片黑影到了他身前,却如大浪激上礁石,纷纷散开。他还待劝解,却听萧流香厉声喝道:“一始无始。一析三。极无尽本。天一一,地一二,人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