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狼行荆楚 第一章 鬼刀陈(第4/8页)

——这就是鬼刀陈?

颜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童。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说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颜清桐,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

锡晓岩在武当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武当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兵鸦道」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锡晓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仿佛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猛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锡晓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锡晓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武当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武当山这大半年,锡晓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太极拳」的「镇龟道」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于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荆裂。

锡晓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太极」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象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锡晓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刹那猛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于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锡晓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说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锡晓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

锡晓岩多么希望,这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办不到。姚掌门在西安当着那许多人面前,亲下了五年不战之约;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次明令,这段日子里众弟子不得下山寻战。

锡晓岩左手紧紧抓着衣襟。这袭由师兄陈岱秀亲手为他缝制的「兵鸦道」制服。如今无法下山南征北讨,穿着这套黑衣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兵鸦道」里的众多同门,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感到苦闷。只是没有人比他更强烈。

——我明明不该窝在这山里……

他深知自己苦练的柔拳已有成绩:与尚四郎练习推手摔拿时,他只凭单手也能相持许多个回合;要是将右拳的刚劲亦配合运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门师星昊亲身过来武场观看他们修练。师星昊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然后不徐不疾地说:

「也许再过几年,要换位了……」

师星昊那张破裂的嘴巴,说出来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含糊。可是在场每个武当门人都听得明白,一一瞧着锡晓岩。

师星昊这是承认了:锡晓岩具有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潜质!

得到师副掌门如此肯定,锡晓岩自然兴奋不已,但同时也令他更焦急要与荆裂再战。

——我有这个把握!

相比那复仇的一战,什么挑战副掌门之位,对他无足轻重。

此刻锡晓岩俯视下方幽暗的山坡。心里一把声音不住在怂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当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谁阻碍你,也必得越过他。

即使那是掌门,或者武当派本身。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雨息。云散。月色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