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羊与虎 第二章 山螺(第4/4页)

趁着孤独修练这种新体验,燕横这数十日来将一切关于青城剑道的记忆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何自圣亲自传授的时候。

在青城山六年里,燕横绝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资深的「道传弟子」师兄代传武艺,掌门师父亲授的机会甚少。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归元堂」的资格。那个时候的燕小六半点也不心急

他是个谨守规矩的学生,没有像侯英志那样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继续努力下去,「归元堂」与师父就会在那里等着他。青城派又不会跑到哪去……

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以为必然存在的东西,并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燕横只有紧紧握着当年的所有。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脑袋里记得的东西,竟然远比想象中多。从前都没有真正静下来整理的机会,现在于荒山里独自一人,许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学剑记忆,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彷佛在孤独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镜子。

——其中许多回忆里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连二人私下在山中半游戏地对剑的过程,燕横都记得。

此刻小英在哪里?他手里还握着剑吗?

燕横深感当时未有好好珍惜师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关于何自圣的一切。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从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当他正在学一套新剑法时,从「风火剑」到「上密剑」六套,师父总在那期间当众演示该套剑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燕横初学之时;一次是他刚刚学会全套之际;第三次则总是在他将要参加门内校剑比试之前,何自圣就会找一人示范那套剑法的双人「式对剑」拆招。

当年燕横没有留意原因,还在疑惑师父何解还要特意演练这么基本的剑法;现在重组回忆之后他终于发觉,师父的示范对象就是他!

第一次,让燕横感受那剑法的风格与气质;第二次是给他看清楚每套剑法的动作和发劲窍要;第三次当然是实战应用。

「风火剑」的路线与速度;「泷涡剑」的劲力协调;「水云剑」的柔韧严密;「伏降剑」的气势与吞吐;「圆梭双剑」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剑」的近身险中求胜……每次当何自圣亲身演示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燕横很庆幸,自己竟对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记忆。

这一发现更印证了燕横先前的猜想:青城派最高绝学「雌雄龙虎剑法」的要诀,其实也藏在基本剑术里。

可惜他跟何自圣学习的,始终就只有这么多;而真正的「龙虎剑」模样,他亦只见过叶辰渊一战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练飞虹一些回忆口述。

此刻他对着师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低下头来。

「师父……不行,我学过的,想来想去就是这么多……我打不出你的『雌雄龙虎剑』。」

「我的?」

何自圣那幻影的头发和白袍因盛怒而飘扬,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样激烈。

「谁说过你要打出我的『雌雄龙虎剑』?」

燕横一「听」这句话,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里亮起了一点曙光。

——不是师父的「雌雄龙虎剑」……不是他的……

燕横陷入深沉的苦思当中。他记得在庐陵时听王阳明大人谈过在龙场悟道的经历,燕横虽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说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相近的关头。

燕横在这入神的状态下,并没有发觉火堆已渐渐变弱,山洞里越来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肠,精神活跃造成的肉体消耗半点不下于刚才击剑,全身仍是热血奔腾,皮肤上冒着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雌雄龙虎剑」。

燕横只觉一念豁然而通,整个心智从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现实。

他抬头,想再问壁上师父的影子,却发觉火光微弱,何自圣的幻影早已消失。

燕横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处。在壁上一个凹陷处堆着十几块大石头,他搬开几块,从那凹洞里找出一个长布包和一个瓷瓶。

燕横席地而坐,小心解开布包摊开来。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几层,最后都解开了,露出内里的「龙棘」与「虎辟」长短双剑。

燕横仔细用布抹干净双手,这才拿起「龙棘」拔出鞘。剑刃立时映照得洞内一室金光,出鞘的颤音在宁静的空气里回荡。

燕横细心用藏在布包内的一块白布抹拭「龙棘」刃锋,反复清洁和观察后,再用瓷瓶里的油涂上薄薄一层以防止发锈,确保涂匀之后才还剑入鞘。

他接着同样又打理短剑「虎辟」。燕横的表情变得平和,他借着这种时刻,在心里琢磨刚才想到的念头。

——要怎样才能找到我的「雌雄龙虎剑」?

师父不在,无法再指点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燕横想,每个人的武道生涯上,必然有一个突破的关口。师父的是什么?是在独战「川西群鬼」、失去一只指头那时候吗?还是更多?

他回忆自己这几年,每一次剑术大大提升,都因为不同的事件:杀出马牌帮;「盈花馆」对姚莲舟与武当派;夜战波龙术王;「清莲寺」之战;丛林里击败秘宗门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个关头。

与师父的幻影对话,他当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独太久,太过想念伙伴和童静,已经开始有点疯?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确实处在幻象与现实模糊的危险状况。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种高度的想象,差别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话,就如雷九谛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话,就开始跨进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么突破?还有,要怎样接近那老虎?………………..

燕横抹着「虎辟」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想到一个念头。

——「山螺」,在没有人之处修练,对我来说是前所未历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还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没有剑的修练。

燕横抹净了「虎辟」,上了油后还鞘,将双剑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举起贴在额前,心中暗暗默祷一轮,然后将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头重新封好。

然后他走回山洞中央,捡起刚才当作长木剑使用的树枝。

燕横看了树枝一会,双手握着两端,用大腿一口气将之折断。

燕横握着断成两截的树枝——在他眼中,它仍然是一柄剑——在两个断口之间的虚空处,他似乎看见了些什么。

他轻松把两截断剑抛进火堆。火焰又烧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