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仁者 第一章 御驾(第2/4页)

可是这个说话的人,毫无先兆就能进到这大宅深处来。

只有一个可能:这人带着一道无人胆敢违逆的命令。

钱宁的脸变得比过往任何时刻更苍白。他垂下了倭刀,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步出藏宝室。

到了宽广的内堂,钱宁看见那个说话之人,已然坐在主位上。

江彬此刻虽然坐着,但那身姿彷佛比钱宁还要高大。他伤疤深刻的脸得意地微笑,手里把玩着一封信笺。

曾经日夕陪伴皇帝的钱宁,从前见过这贵重的纸笺无数次,当然知道是甚么。

一切都完结了。

堂内还站满数十名提着刀斧的甲士,都是江彬亲自从边关带入京城的亲信士兵,全部以虎狼似的目光盯着钱宁。

江彬看见钱宁走出来时,穿着的半袭战甲,手里拿着倭刀,不禁皱眉摇头。

「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是还想反抗吧?」

钱宁一脸虚弱,呑了呑喉结,手中长刀掉到地上。

江彬看着钱宁败丧的样子,半点也不急着执行圣旨。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当然要慢慢享受。

——就像看见久待的猎物终于掉进陷阱里,他要好好欣赏那挣扎的姿态。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

江彬说:「你很后悔当天带我见陛下吧?可是你不能怪我啊。跟宁王府勾结,又不是我迫你做的。我不过令陛下多留意一下而已。」

他摸摸自己脸上那自豪的战疤,又看着钱宁说:「我只是没想到,作我对手的人,竟然这么笨。」

钱宁这时似乎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他的脸多了少许血色,自己动手把战甲的下摆解除。

——当已经接受事实后,钱宁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毕竟他在朝中打滚这些年,不是不明白这是一座吃人的丛林,自己随时也要有被吃的准备。

钱宁这镇定的反应倒令江彬很意外。他之前还想象,钱宁在这时刻会是如何痛哭求饶,或者被惊吓得露出甚么难看丑态。

「你要做甚么,就快动手吧。」

钱宁淡淡的说。「反正一切都已定局。你想听我说甚么吗?我输了。听到这句说话,你满意了吧?」

江彬反而无法接下去。他挥挥手,示意部下拿出牛筋索来把钱宁绑缚。钱宁一边让士兵反绑双手,一边仍在直视着江彬。

「你知道吗?你跟我是一样的。」

江彬听到钱宁这句话,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你还说甚么废话?」

「你跟我是一样的。」

钱宁平静地说。「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而是别人一时兴起的赏赐。这般得来的东西,要在一夕之间失去也很容易。

「在这世上,连皇帝也会换。你以为自己今天站的这个位置,永远也会存在吗?」

江彬听着时,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他听得出来,钱宁这番说话不是甚么最后的反击,而真是失去一切时的感叹。

铁青着脸的江彬,只是无语地挥手,下令部众将钱宁押走。他自己却仍坐在原位,托着腮在沉思钱宁刚才的说话。

——不,我不会跟你一样。

——死也不会。

钱宁因通逆大罪,即日遭下狱抄家,府中查获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胡椒数千石。

正德皇帝由于懊悔先前下令歼灭武当派,对曾经宠信的钱宁,多生了点仁慈之心,并未马上下旨处决,只着将其囚禁,待南征讨逆之后再作定断。

宋梨还没走到马荻的房间,就已听到房外人声吵杂,似是发生了甚么事情。

宋梨皱着柳眉,匆匆与三名侍婢走过去,心急要看个究竟。

——近日皇帝大举筹备南征,加上朱宸濠作乱的震撼,朝廷陷于纷乱;大宠臣钱宁忽然抄家下狱,更是令人惊奇。在这种时期,甚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到宋梨不忧心谨慎。

到得那房间外,宋梨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聚在门口内外的皆是「豹房」的宫女太监,正在忙于收拾各样衣物器具,装进箱子搬运出去。

门外众人见了宋美人皆停下来行礼。宋梨轻轻挥手着他们继续办事,径自走进房间里。

一进去宋梨就看见马荻扠着腰站在房间中央,正忙着指挥打点众多下人,要把哪些物事运走;同时幼小的阿捷则伏在一个打开的大木箱跟前,把里面原本整齐叠好的衣袍一件件都翻出来扔去。

「阿捷!」

马荻发现了气得高叫:「你在干甚么?」

阿捷听了,笑嘻嘻看着母亲,把一件鲜红的罗裙盖在自己头上。这时他失了平衡,整个人倒进箱里,头下脚上埋在衣堆中,两条穿着绣花小靴的腿不住在踢。

宋梨见了一阵惊呼,奔过去把阿捷抱起来。阿捷仍顶着那条红裙,搂着宋梨在笑。

马荻半带愠怒地走过来,把那红裙掀去,瞪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看着阿捷可爱又傻气的模样,她的怒气立时就消散了,更忍不住噗哧一笑。

「姐姐……」宋梨环顾左右:「这是在干甚么……」

「我们要跟着陛下南征啊。当然得准备啦。」

马荻用那红裙抹着阿捷脸上的汗水说。「你呢?都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了没有?」

宋梨看着马荻,感到有点不寻常。先前她们二人都担心,朱厚照很快又会捺不住起驾离京,她们再次要被迫带着阿捷远行。然而此刻的马荻却显得异常积极,似乎等不及就要南下。

马荻与宋梨这两年来患难与共,已结下极深厚的情谊,一见宋梨不说话样子,已猜出她心里在想甚么。

「对啊,妹妹。」马荻拨了拨宋梨的发鬓。「我已经改变了心意。现在我恨不得早一天就出发,离开这个……」她左右看看那些「豹房」的宫人,降低声音说:「……地方。」

「为甚么?」宋梨不解地问。想起在关外那段颠簸的日子她就害怕了。虽然江南不似塞外那般苦寒匮乏,但她还是厌倦随着那长不大的皇帝东奔西跑,还得随时陪酒笙歌……

马荻把宋梨拉到房间的一角,远离房里那些下人。那里放着阿捷所睡的小床,她们一起站到纱帐之后。

「我已经决定了。」

马荻神色凝重地看着宋梨。她又看看阿捷,大力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悄声说:「我要趁着这次离京南下的机会,把阿捷送走。」

「甚么——」

宋梨轻呼,想到不可惊动外头那些下人,马上又捂着自己嘴巴。待确定他们并没留意后,她才再次说话:「你要带着阿捷……逃走吗?」

马荻摇摇头。「身为陛下宠姬,要是突然失踪了,必然引起骚动,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但若只是一个小孩不见了,他也不至于出动千军万马去找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