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13/14页)
月光下王旗飘扬,众人转头去看,但见旗下掘了一只深坑,坑旁平躺一名老卒,身边则蹲了一名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全家人围拢过去,却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忙拉住一名兵卒,道:「军爷,这名老先生姓什么?可以跟我们说么?」那兵卒摇头道:「抱歉了,我也不认得他。」浙雨微微一愣:「你……你也不认得?怎会如此?」白璧暇缓缓走上,道:「这人不是我的部属,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愣:「前朝将领?」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永乐王朝,这老卒正是永乐大帝的旧部。闻得此言,众人情不自禁抬起头来,遥望远方的「天寿山」。那娘亲呆了半晌,低声又问:「这……这老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的?」白璧暇道:「不是,他原本就有病。」那春风皱眉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过来此地,是为了等死。」全家人吃惊不已,面面相觑。白璧暇伸出手来,朝旷野四方去指,众人顺着他的指端去望,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数以千计。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点了点头,口中却未回话。
众人总算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兵卒,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自行掘坑,希望能葬在永乐大帝身旁,陪着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辉映成千上万的土丘,众人望着那名垂死老卒,心下莫不恻然。一片寂静间,忽听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长陵天寿山,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发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咳出一口脓痰,朝地下吐去,道:「已经是隆庆天下啦。」光阴匆匆,斗转星移,「永乐大帝」早已驾崩了,现今中国改朝换代,那北京城里至高的主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残酷暴君,而是那宽大为怀、仁厚博爱的「隆庆大帝」。
老卒呼吸急促,已处弥留之际,陡听「永乐」二字,便又睁开了眼缝,他勉力转动眼珠,忽见一名儿童蹲在身旁,看他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却是适才见过的那名小孩。那老卒心里欢喜,便勉力举手,抚摸那孩子的脸蛋,道:「好孩子,你很有本事啊,以前……以前练过武么?」那孩子摇了摇头,正要说话,猛听「啊」地一声,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嚎叫,那娘亲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拦住了,只听白璧暇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子接骨。」那孩子虽说勇敢,可疼痛催心来,却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一旁春雨蹲了过来,道:「这位老爷爷,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家。」那老卒神色和蔼,微笑道:「没事、没事……妳是这孩子的姊姊么?」春风忙道:「是,咱家姓方,我叫春风,他是我弟弟,唤叫子敬。」那老卒精神大振,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听来像是大人物啊!」他抚着那孩子的头,含笑道:「孩子,你是哪里人?为何会来这儿?」春风略有迟疑,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子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愕然道:「浙……浙江人?」那孩子点头道:「浙江海宁人。」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浙江海宁!又姓方?」那爹爹低下头去,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尽数围拢上前。那碧潮不知发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杀气凛凛,场面急转直下,这一家人竟似闯大祸了。只见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迟疑,却听上司轻轻地道:「都没事了,已经是隆庆天下啦。」听得此言,众军士立时还刀入鞘,不再多言什么。爹娘互望一眼,却是暗暗松了口气。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道:「大家收拾收拾,赶紧走了。」那二弟听得父亲召唤,正待转身离去,小手却给拉住了。
二弟回首垂望,只见那老卒怔怔望着自己,口唇喃喃,泪水满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彷佛深受触动,忙弯下腰来,那老卒附耳喘息,说道:「孩子……过来……过来……我……我有一样东西给你……」那孩子依言蹲下,只见那老卒举手到自己颈间,缓缓取下一物,却是一柄钥匙,光可鉴人,上有刻纹,穿在一条金链子上。那老卒举起手来,将那钥匙挂于那孩儿的颈间,轻声说谒道:「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听得这几句诗词,白璧暇双眉一轩,那爹爹也是心下一凛,那孩子抚着颈间项链,只见那钥匙上刻了只朱色云燕,寥寥数笔,状如火焰,正瞧望间,冷不防海生窜了过来,夹手抢夺,竟想据为己有,那二弟把脚一伸,立时绊了海生一跤,随即将链子藏入了内衫。
那老卒呵呵喘笑,招来那孩子,为他将项链套到颈上,跟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意甚嘉许。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首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便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旁,低声道:「大人,方纔那几句诗词是何意思?」白璧暇笑了笑:「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永乐朝的事情阴森古怪,还是少碰为宜,免招灾愆。众部属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那……那姓方的人家又是什么来历?难道真是当年浙江的……」白璧暇淡淡地道:「记得,千万别惹他们。五年之内,这件事便要给皇上大力平反。你现下过去抓人邀功,到时风水轮流转,就轮你送命了。」众下属暗暗心惊,自知上司是官场第一流人物,见识判断,无不精准超卓。一时各自交头贴耳,商量朝廷局势。白璧暇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眼看上司停了下来,那下属又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您要不要过目?」白璧暇微一沈吟,竟有些拿不定主意,思索了半晌,方纔走了回来。众下属一个一个跟上,各自来到那处深坑旁,俯视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沈吟半晌,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来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这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必然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白璧暇拾起那柄刀,见到了一行刻字,满是铁锈,依稀可见「燕王」等字样。沈吟便道:「这人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打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维生。咱们问他姓啥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只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发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旧衣破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付之阙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