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本晁卿辞帝都(第7/15页)

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入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上人,到底……到底天皇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正要回答,猛听「砰」地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却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沈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做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沈船,您看得出来么?」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大感惊疑:「蒙古船?您……您没看错吗?」「大内君所言不错。」

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卯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沈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卯钉。」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且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与他对望一眼,两人一齐摇了摇头。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奚窍,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纔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这……这件事是真的吗?」逸海上人拂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内君到底想说什么?」那武士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河野洋雄起疑道:「是啊……这……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众人越想越怕,只觉此事疑点重重。良久良久,只听逸海上人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晁衡五十六岁那年确实离开了中土,不过他并未回到日本。」众人惊道:「为什么?他不是辞官返乡了吗?为何没回来?」逸海上人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海难。」全场大骇道:「海难?」逸海上人轻声道:「是。晁衡五十六岁那年再次闯入『梦海』,之后就发生了一场大海难。消息传回长安,李白听说故人死于大海,心里悲痛,便写了一首诗凭吊他。」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沈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众人脸色急变,方知这首唐诗何以满布感伤,又是什么「明月不归沈碧海」,又是什么「白云愁色满苍梧」,如此愁云惨雾,果然是拿来凭吊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坟场,忽听河野洋雄厉声吶喊:「八嘎!」喊声远远送了出去,有如负伤野兽,临死哀鸣,他揪住大内良臣的衣襟,吼叫道:「良臣!你那张海图究竟怎么来的?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吗?」

大内良臣使劲挣扎,却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河野洋雄怒道:「胡说!什么叫一半算是?」大内良臣喘道:「这……这张图是我祖父的东西,可三十年前,『应永之乱』时,却给幕府夺走了……」河野洋雄嘿嘿笑道:「谁晓得一个月前,幕府却遣使过来,把这张图交还给你了,是么?」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河野洋雄松开了手,叹道:「傻瓜,我的图……也是这样送来的啊……」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骤然之间,人人也都发觉了一件事,原来满场豪杰云集在此,背后都有同一个理由,那便是隐身室町的「幕府大将军」。

幕府大将军向来城府深沈,如今多方示好,却把众高手一一引到梦海,却是什么样的用心?全场彷徨不安,却听那「阎将军」笑了笑,道:「一个月前,我听说大内氏找上了河野氏,两家打算连手闯进梦海,我得知之后,坐立难安,便连夜率众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顿了顿,轻轻笑道:「逸海上人,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说话间,雾气中便现出了大批忍众,个个身影朦胧,手中却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掌中剑」。

眼见逸海上人迟不答话,河野洋雄手按刀柄,霍地将手一抽,但听刷刷连声,河野家众尽数拔刀,已将逸海上人团团包围。那阎将军笑了一笑,径自缓步上前,轻声道:「逸海,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瞒我了,说吧……你是『金阁寺』的人,是么?」这「金阁寺」并非寻常佛院,而是前东瀛霸主「源道义」退隐出家之地。此人本姓「足利」,号曰「义满」,乃是开创室町幕府的一代枭雄,晚年自感杀人过多,便剃度出家,复姓源氏,改名道义,此后隐身「金阁寺」,秘密掌控政局。如今枭雄虽死,余威犹存,当时东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仍以「金阁寺」相称,足见其杀权之重。

逸海上人身陷重围,偏又手无寸铁,仅凭一根拐杖御敌,若要与河野洋雄的太刀相撞,立时便要断折,遑论要与高深莫测的「阎将军」出手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