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当年此处定三分(第8/22页)
做一个中国人,该是幸福的。他们坚信故乡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数出于中土。既然家乡的文物优于一切,又何必向外国去抢?也因如此,中国无意效仿蒙古西征,也无意去探索异邦,甚至异邦是否有兴趣探索它,它也懒得知道。它唯一的嗜好,就是广招门徒,也好把普天下的蛮夷统通变为华夏子民。
在东瀛人看来,中国人太自负了,千年来它一直招揽门人,它的徒弟越教越多、信众越收越广,他们一点一点向外蔓延,辽东湖广、安南朝鲜,所过之境,人人都用起了筷子、读起了汉书,车同轨、书同文,到得普天之下一切文物都与中国相同的一天,中国就哈哈笑了,只是它不知道,其实日本正在暗自流泪。
世上最在乎旁人观感的,便是日本。日本写汉字、读汉书,甚且也仰慕汉唐国风,几与中国一个面貌。可是他们并不想做中国的徒弟。当年圣德太子自称「日本」,正是为了与中国平起平坐。他们宁可成为中国的敌人,也不想被中国轻视。
殿外大雨淋漓,宛如日本的千年之泪。崔轩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处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啊,为何你们日本人这样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说三道四的,便让他们说啊,又不是欠了谁的银子,怕什么啊?」荣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爷,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银子。」
崔轩亮本是随口胡说,岂料真有此事,不觉愕然:「真的吗?你们欠谁了啊?」荣夫人微笑道:「这笔债,便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恩』。国恩君恩、父母之恩,上从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来就欠了一笔债。这笔债是互相亏欠的,因而每个人也都是对方的债主。正因如此,每当你犯了过错,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你如何忘恩负义、如何愧对天下、愧对国人,倘使你还相应不理,这时人家就会来指责你的父母兄弟,直到逼得他们无地自容为止。」崔轩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该怎么平息众怒呢?」
荣夫人淡淡地道:「自尽。日本人宽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谢罪了,他们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崔轩亮喃喃地道:「难怪叔叔说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来是这个道理。」荣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谦卑好礼,并不是真的对谁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所以才会把自己藏在礼节的大伞里。也是这样,日本人变得很脆弱,往往会因为一句讥笑而杀人,也会因为一句赞扬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说,日本人太自卑了。」崔轩亮惊道:「自卑?」荣夫人叹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从别人的眼里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般在乎旁人的观感。」
崔轩亮一辈子给叔叔辱骂,倒也没曾自卑,他呆呆想着荣夫人的说话,道:「姊姊,你……你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人啊?像是很有见识呢。」这句话已是第二次来问,荣夫人却始终避而不答。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声道:「公子爷,若说中国是自负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么吗?」崔轩亮笑道:「像什么?二哥吗?」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若与中国相比,日本的性子便像个老么。」崔轩亮皱眉道:「老么?」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老么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任一个家里,老大的身材总是最高最壮,所以也时常忽视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么最瘦小,所以也显得最机灵、最敏锐。他比谁都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骂,都足以让他刻骨铭心。」说到这儿,荣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问向了崔轩亮:「公子爷,你也是老么吗?」「不……不是。」崔轩亮脸上一红,摇了摇头:「我……我是独生子。」荣夫人颔首道:「难怪了,你看来有些任性,模样像是老么,可又没老么那般机灵。原来是独生子了。」
崔轩亮脸上一红,道:「这样说来,老么都很聪明么?」荣夫人微笑道:「说聪明,那也未必。只是老么个子小,从小便给哥哥们追打欺侮,所以也学得很机灵,该哭的时候哭,该闹的时候闹,若不如此,便是死路一条。也因如此卑微,老么的自尊也最强,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己的自尊。」崔轩亮讶道:「找回自尊?怎么找啊?」荣夫人道:「老么的自尊,是从兄长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从兄长的手上赢回来的。这是长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们日常见到的老么,总是任性赌气,好胜要强。每逢与人争竞之时,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小胜负、无关痛痒的小输赢,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战……」
说到此处,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子,似这般既好胜,复自卑的性子,您觉得像不像日本人呢?」天下最好胜的,便是日本人。每逢打败仗、摔一跤,一旦为人所知,立时要以死谢罪。若是无人察觉,则是讳莫如深,抵死不认。看在中国人的眼里,当真卑鄙阴险、复又偏激怪诞之至。如今听来,原来他们的自尊早已失落了。再不以性命保卫尊严,却该如何自处?
崔轩亮叹道:「难怪你们老是想挑战咱们中华上国,好啦好啦,让你们赢一赢吧。真是可怜哪。」荣夫人摇头道:「可怜我们,倒也不必。因为自卑之人,必然自强,这就是为何家里的老么毫不起眼,可成就却总是能击败大哥,成为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老陈、老林听到这里,心下莫不一凛,均知日本有意与中国争雄。老陈嘿嘿一笑,道:「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里的大姊,还是么妹啊?」荣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子一样,也没有兄弟姊妹。」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妳……妳也是独生女么?」荣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轩亮啊了一声,道:「野种?」这话说得重了,难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陈、老林都是咳了一声,彼此眉来眼去。那荣夫人并未发怒,只望向了殿外雨廉,神色静默,若有所思。
崔轩亮怕自己惹人生气了,他急于转过话头,忙道:「姊姊,那……那妳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么?」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丈夫也是个……」说到此处,凝视着崔轩亮,轻声道:「野种。」崔轩亮吞了口唾沫,看这荣夫人与丈夫一般,俱是没名没份的私生子女,却不知他俩缘何结识?莫非是同病相怜不成?正臆测间,忽听老陈道:「少爷,这雨老是下个不停,没个了局,我看咱们还是走了吧。」崔轩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妳……妳可以借咱们几把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