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决裂(第7/7页)

骆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问问他看,是谁为了娶富贵人家的小姐,为了当司徒家族的继承人,就绝情绝义,把当初许了海誓山盟的意中人抛下不顾了?”

高天疑惑地看看徐晖,继而坚决地说:“不会,阿晖不会是那种人!肯定是道听途说!”

骆英的指责让徐晖无地自容,高天的信任更叫他羞愧难当。他心神涣散,仓皇夺门而去,也不顾身后高天的连声呼唤。穿过枯败的海棠树林,徐晖的心慢慢沉到底。原来从此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凌郁一人。

自从应了这门婚事,徐晖时刻受良心鞭挞。可是他一走到人群中去,就被人们簇拥着,追捧着,被当作王一样服从着。做大事就不得不放。他反复叨念着司徒峙的这句话,想从中获取力量。他告诫自己要忍耐短暂的煎熬,克制内心的想往,把眼光放长远些,望向他光辉的未来。

这天徐晖一出门,但见司徒清的丫鬟妙音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下,正向他挥手。婚事订下之后,徐晖就没再去看望过司徒清,一则是不合规矩,二则也是心中惶恐。突然见到妙音,他不禁有些迟疑,半晌才走到近前去。

妙音甜滋滋地笑:“妙音先给公子道喜哉!”

徐晖问有何事,妙音道:“弗晓得哩,左右是要紧事体罢。姑娘请公子一淘过去。”

徐晖虽然不情愿,可拗不过妙音,无奈只得随她去了恕园。

司徒清见到徐晖,未及开口,脸颊就已一片绯红,既喜悦,又羞赧。徐晖把头深埋下去,不愿看到她这派少女天真。假的东西又脆又薄,不比真的厚重。两相碰撞,他怕自己承受不住这真纯之力,身体恐会呼啦啦齐胸裂开,露出里面空洞幽暗的心房。

司徒清望见徐晖微弯的脖颈,只当他也是害羞,蜜一样的欢喜在心里面悄悄化开。她轻声道:“徐大哥,爹爹说……正月里让我们……完婚。”

徐晖低头答是。

“之后我们,我们便住在这里,可好?”

徐晖猛一抬头,吃惊地看着司徒清。他记得司徒峙跟他说过,要小清搬回家住。他更清楚地知道,只有住在司徒家,才能得到族主的信赖,攫取真正的家族权力。

“恕园虽小,但好在清静,出入也都方便。”司徒清婉然一笑。

徐晖如何不知,司徒清是打心眼里不愿回到牢笼似的家里去,不愿再去耳闻目睹那些凶残杀戮之事。他懂得她亦理解她,然而却不能够答允她。为了这桩虚伪的婚事,他已割舍了他所有一切,再不能失去任何东西了。他要把司徒家族紧紧地抓在手心里,那将是他的,全部都属于他。

于是他假装对司徒清的渴求视而不见,冠冕堂皇说一套空话:“小清,你爹爹年纪大了,需要子女在身边照顾。他也跟我说过好多次,盼你回家来住。”

“爹爹心里,毕竟还是念着我的。”司徒清喃喃自语,忽然扬起明亮的双眸:“可日后,若是我们去了别的地方呢?若是我们……去了北方呢?”

徐晖冷酷地想,我们哪儿都不去,我们就在姑苏,就在司徒家族。他信口敷衍道:“住在家里也可以去北方。”

司徒清深深看着徐晖:“徐大哥,你喜欢住在家里,是不是?”

徐晖断然点头,脸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近乎严厉。

“你喜欢的话,我们便住家里罢。”

徐晖听见司徒清背过身去,轻轻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肠似乎变硬了,不会对此心生歉意,甚至不再对小清意存怜惜。

除夕前,司徒清从恕园搬回了司徒家族。她住的淖弱楼也在僻静的一隅,与凌郁的谧庐刚好是园子的两角,相距遥远,互不侵扰。徐晖暗自吁了一口气,这将免去他与凌郁经常碰面的尴尬。然而他也再寻不出借口偶尔经过凌郁紧闭的门口,再看不到他心爱的人披着晨光,从院门前那棵高大妩媚的银杏树下轻轻走过。

一日徐晖经过巷口茶肆,说书先生讲的半段前朝情事便簌簌落进耳中来:“……那崔家小姐泪珠儿滚滚,凄切切说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徐晖听得似懂非懂,不觉间却已失了整副魂魄。

这个除夕因为司徒清的归家和临门喜事,司徒家族上下格外热闹起来。司徒峙举行了盛大的家宴,犒劳众多家臣。作为未来的姑婿,徐晖头一次入座主席。这一桌只有司徒峙父女、汤子仰夫妇、凌郁和徐晖几人,桌上倒摆了数十样精致酒菜。侍女为各人斟上蓬莱春,琥珀色的美酒映在白玉杯中,正是富贵至极。司徒峙兴致颇高,大家随着他频频举杯,嘴里说着喜庆的吉利话。

这种场合曾是徐晖所热望,然而此时于他却不啻为一种折磨。凌郁就坐在他对面,不论他目光再怎么游移躲闪,瞳孔里仍旧充满了她的形象。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心不在焉地陪坐着,令人琢磨不透。连司徒峙亲自布菜,她亦只是敷衍地淡淡一笑。

晚宴后,按照司徒家族惯例,全家人出城西去寒山寺听晚钟。除夕夜是年度转换之时,每年由主持方丈一人敲钟一百零八响。姑苏人都相信,进寺听这除夕一百零八钟响,能够保佑全家一年平安康泰。

司徒家族一众浩浩荡荡出城去,男子骑马,女眷乘车,一枚枚璀璨光辉的太阳标志永不坠落,人人脸上团着欢喜与骄气。凌郁有意放缓缰绳,落在了众人后面。她想起小时候,每年除夕到寒山寺祈福,她都紧紧跟在司徒峙身边,悄悄拽着他的衣角,昂首挺胸经过其他人家,让别人都看到她也是个有父亲疼爱的孩子。她最恼恨司徒烈这时候从司徒峙身子的另一侧探过头来,扮着鬼脸,用无声的口形冲她喊——野孩子!

晚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原来司徒烈并没有说错,她的确是一个野孩子,再怎么努力想要站到父亲的身旁,终究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枉然。

便在此时一寺里的钟声敲响了。还在赶路的人们加快了脚步,打凌郁身旁匆匆经过。她索性勒马停下,立在山路边,静静听那亘古久远的钟声。她似乎还听到寺内修行和尚跪坐敲念晚钟偈的声音:“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