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欢(第8/9页)

徐晖无比颓唐。司徒清的注视像一根看不见的针,刺到他眼睛里拔不出,也睁不开。他挣扎着走到门口,觉出她的目光仍罩在他后背上,火辣辣地疼。他顿一顿足,头也不回扎进茫茫夜色中去。

徐晖躺在厢房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无数张脸在他眼前晃悠,最后都汇成了凌郁苍白俊美的面孔。她带着睥睨的冷漠的笑深深刺入了他的心窝。但他不知道,此刻凌郁正独自游荡。酒劲在晚风里像火苗一样地烧开,她脸颊滚烫,发了烧似地,昏昏沉沉在幽暗的街巷间乱走。其实她也是无处可去,走来走去又走到林红馆。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进去,转身在水岸边坐下,看黑色的流水,像肌肤下的鲜血一样,汨汨涌向更深的黑暗中去。

林红馆里有一个人从窗口望见了她的背影,缓缓走出来,到她身旁坐下。凌郁听脚步声便知来者是谁。

“你累了,回去睡吧。”慕容旷的声音柔和温存。

“我不回去,”凌郁把头枕在他肩头:“跟我说会儿话大哥,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于是慕容旷便信口讲起来:“小时候好像总是在赶路。我跟着爹娘四处躲避追杀,在哪儿都住不长久,后来就漂到海上去。你见过大海么,黑夜里的大海,就像翻滚着的乌云,无边无际,起伏不定。我不识水性,又头晕,又心慌。那时候我娘亲一边掌舵,一边哼着船歌。我就忘了害怕,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原来大哥也曾受了许多颠沛流离之苦,但至少他始终有双亲护佑,不像自己从小孤苦伶仃。每回慕容旷提起母亲,凌郁都心绪复杂,又想听他说,又怕听他说,念起自己的妈妈,便几欲落泪。

“是什么人追杀你们?”

“我也说不上名头,似乎我爹他有许多仇家来着。到如今我出门,爹娘还总是嘱我谨言慎行,不可轻易展露武功,不可与人交往过密,甚至不可向人说我姓甚名谁。”

“这些你可一样都没做到哇。”凌郁扑哧一笑。但她转念想起慕容旷曾说过妹妹遭人毒手的惨事,还有当初在霍邱幽谷中慕容夫人曾恳请她和徐晖勿与人提及他夫妇的形容举止,料到慕容家必定是招惹了什么极厉害的人物,否则以慕容湛的绝世武功,何至于保不住亲生女儿,又何至于要离群索居。如此她不由为慕容旷担忧起来,遂轻声道:“人心险恶,大哥你还要小心才是。”

“天下这么大,哪儿就容易遇见仇家。再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谁还记得我们哪。”慕容旷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可说不准,人心里一旦生了怨恨,就朝也想晚也念,一时一刻都放不下。”凌郁仰起脸来端详着慕容旷,那样一张干净的坦然的脸庞。她一阵心酸,小声问道:“大哥,你就从没怨恨过吗?”

“我只是恨那个害死我妹妹的恶贼。可他人早都死了,这怨恨也就慢慢散了。”

“你呀就是心肠太软,在江湖上行走,只怕要吃亏。”

“谁能伤得了你大哥呢。那些用心歹毒的,我自然会敬而远之,狭路相逢了,大不了戏弄他们一番。”慕容旷笑道:“其实从小到大,我身边就只有父母双亲、益山和静眉几人而已,出门结交的也都是知心的朋友。我想只要自个儿是真心,遇上的自然也是真心实意之人。”

慕容旷常常使凌郁觉得惊奇。一个人明明机敏睿智,心思却又怎会这般简单率性?人的脾气秉性大半是天性使然。慕容旷生来性情温润,凌郁则较激烈偏执。但自小生长的环境、朝夕相处之人、乃至经历遭遇,亦是各人之所以迥异的关键。听得慕容旷这番话,凌郁忽然想明白,大哥长在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天地里,这天地里只有爱没有恨,只有回护而无算计,因而他的眼里只见光亮,而看不到阴霾。这样的人若投进司徒家族,怕是一日也受不住。但正因如此他这个人对于凌郁才特别宝贵。她知道,无论何时,这都是她最后的堡垒,最后可以信赖的人。

凌郁在慕容旷肩头蹭了蹭,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慕容旷的麻布长袍沾着黑夜的清凉,好闻的让人安心的味道。过良久再无话,慕容旷恐凌郁睡熟了受凉,便欲起身给她罩件披风。只一动,凌郁旋即抓紧他衣衫,喃喃说道:“大哥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慕容旷伸手抚了抚凌郁柔软的头发:“你睡吧,我不走。”

这温柔让凌郁感到无限悲伤,她喃喃道:“要是你永远都对我这般好,那该有多好。”

“大哥自然永远都会对你这么好。”

“若是有一天,连你也嫌弃我,厌恶我,甚至,怨我恨我了……那我该怎么办?”凌郁悄悄哆嗦了一下。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慕容旷伸手揽住凌郁腰际。

凌郁不再言语,大颗大颗的泪珠默默从眼角滚落下来,把整张脸都打湿了。

夜深了,骆英到门口吹熄灯笼之时,望见岸边两个白色的身影倚靠在一起。暗淡无光的苍穹下,他们是那么相像。铺天盖地的黑暗向他们张开了尖牙厉爪,想把最后的一星亮色吞噬掉。

翌日清晨,徐晖来到妻子房间。屋里传来姑娘们清脆脆的欢声笑语。他站在门边犹豫片刻才缓缓挪进去,但见司徒清背对着他,正给黎静眉梳辫子。两人有说有笑,俨然是一对好姊妹。徐晖迷惑地看着她们,觉得女人间有些事情是他永远所不能理解的。

黎静眉从铜镜中瞥见徐晖身影,猛地转过脸来,这一下扯痛了头发,啊哟一声捂着头叫。司徒清也跟着回过身,脸上还挂着适才舒展的笑容,却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白莲花,一阵风过,就纷纷落落撒了一池花瓣。她旋即向他施了一礼,露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谦谨的微笑。

徐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司徒清极力忍让的样子。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回礼。

黎静眉以为徐晖的不悦是冲着自己,脸刷地红了,小声嗫嚅着:“昨儿个多喝了两杯……我没……没胡说八道吧?”

“我也喝多了,记不得了。”徐晖含糊地说道。

司徒清请徐晖一同用早膳。徐晖推托道:“不必了,我上前头去给岳父大人请安。”不待司徒清回答,便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