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第15/20页)

在谭意哥的袖子里,有一样宝贝是少不了的,那是一枝画眉的炭枝,用柳枝细心烧就的,里以细绢,别人用来画眉,谭意哥的两道细柳弯眉柔如新月,根本无须添描,她的眉笔是专用来写字替人解围的。

字就写在细绢上,早就剪好寸来宽的许多缺口,然后缠在柳炭上,每有需用,就撕下一条来,更妙的是她能眼睛不看,仅凭双手摸索,在桌子下面写好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潦草,所以她递过消息来,别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谭意哥是以多艳而多才震动了长沙,往她的可人小筑去捧场的人,户限为穿,其中固然有斯文名士,但也有不少的粗识之无的商贾,他们不是欣赏谭意哥的文才而去,而是为了酬谢她解围的人情。

所以见到谭意哥为及老博士对出了下句,每个人都发出了衷心的、赞美的笑、却又怕太失礼,不便过份地喧闹,及老博士加上了那句凑趣的话,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发的机会,使得满堂爆出了一片笑声。

周公权十分高兴,他要应酬这一批俗客,原也是满肚子的不愿意,却又因为格于往例以及事实的需要,必须要在礼貌上笼络一下这些人,因而才有此一宴。

先前大家谈了一阵,双方都觉得很没意思,现在却因为谭意哥的加入而打破了僵局,因而高兴地道:“下官在京就听说了长沙文风之盛,即市上三尺童子,也是人人能诗,出口成章,座上诸公,想必更为高明,如此盛会,不可以不尽兴,总得行个酒令才行,谭姑娘,你说说看。”

谭意哥眼睛转了一转,但见座上的客人,能与不能的各居其半,而且自然而然地就分成了两个壁垒,这样的两个集团,如果行酒令,很可见的是一方吃亏定了。

因此她笑着道:“奴家看,还是对句好了,因为这最公平,取材既广,又没有限制,阳春白雪,固可成高山流水之奏,下里巴人,方可成风赋与比之曲……”

及老博士凑与道:“对句好,对句好,你们出个春花秋月,咱家还能对上个冬虫夏草……”

座中的长沙府丞蒋田也是个书呆子,忍不住道:“好!好!及老果真是妙人,春花秋月,对冬虫夏草,字字工稳且不说,而且对句出自本草,不减医家本色……”

冬虫夏草是药名,及老博士在有一次对句上无意中挖了出来,对上春花秋月四字,妙绝天成,每引为得意之作,有机会总要搬出来炫耀一下,这时见人家一捧,不禁笑着道:“咱家一部本草,两本汤头歌诀,就是天下的大学问,任凭你们搬出四书五经,咱家都能对上去。”

蒋田跟周公权是同榜的好友,仕途蹭蹬,混得不如周公权得意,就是因为他过于诮刻,口头上不肯让人一点,自恃多才,对上官语多侵让,这时听了及老博士的话,倒是不服气了,笑着道:“及老如此一说,学生倒是要请教一下了。”

及老博土笑道:“没问题,咱家上了年纪,有时会记不了太多,现在有意哥在旁边提着,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蒋田平时不太应酬,虽然听过谭意哥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谭意哥。刚才那一句代对也不见得十分高明,只是把周公权捧成了郡候,而且幕侵天之句说他意兴之豪,使得周公权大为开心。

得意的人开心,相对的就便不得意的人不开心了,蒋田心中本就不太痛快,正想找个机会挫一挫这位才女,表现自己一番,当下也毫不考虑地道:“好!就让二位联手,学生孤军奋战,学生先出题了,学生先说一个字,李。”

及老博士不假思索就对上了一个字:“桃。”

两者都是果名,倒也工整,蒋田笑了一笑,继价又出了第二字:“白”谭意哥却已经发现了蒋田的用意,他是在安排一个陷阱,唯恐及老博士不小心陷了进去,忙对了一个“红”

字。

红自为色,对仗自是工稳。

蒋田再度一笑,继续出题道:“水中。”

及老博士为了不脱医士本色,脱口对了:“床上。”

谭意哥皱皱眉头,蒋田却笑了道:“学生是出的叠字句,收尾为取月二字。”

及老博士不知道如何作对,谭意哥却道:“伤风。”

及老博士笑道:“好!好!取月二字虽雅,是你们文人之行,咱家医士本色,对上伤风二字,倒也工稳。”

蒋田笑道:“学生四题连辍成句,为李白水中取月,乃成一典,及老这次可要输了。”

及老博士眨了眼叫道:“不行,你这分明是坑害人,老早就想好了典故来坑人!”

谭意哥笑笑道:“老爷子,咱们也没输,桃红床上伤风,合起来也是一典。”

蒋田道:“李白是人名。”

谭意哥道:“桃红也是人名,是咱们一位曲巷的姊妹,就站在蒋大人的旁边侍候斟酒。”

蒋田道:“李白乃诗中之仙。”

谭意哥笑笑道:“桃红姊是曲中之王,她的曲子唱得好极了,无人能出其右。”

蒋田不禁语结道:“李太白醉取水中之月,是文人千古之憾事。”

谭意哥笑道:“小桃红床上伤风,是我们今日之憾事,因为她伤风坏了嗓子,使我们无法听得她的妙唱。”

“以一个歌妓对学士,这不是太岂有此理了。”

谭意哥道:“各在各行,蒋大人是斯文中人,自然以文人为标榜……。”

“奴家是曲巷中的娼女,只认得同行姊妹,蒋大人为李白的诗才所倾,奴家却为桃红姐的歌喉所绝倒,也不算过份,李白是古人,桃红是今人,既然属对,自应古今相称。”

及老博士道:“对!对!李白探月而死,在咱家这个医家眼中,只认作是发了酒疯,跟伤风感冒一样,都是有病之徵,这一对没什么不合的。”

蒋田无言可对,周公权笑道:“蒋兄,意哥以桃红对李白,虽有冒渎斯文之意,但是字句工仗,却也无可厚非,你是最崇尚李青莲的,却不该把李学士在酒令游戏中提出来,这可是怪不得人。”

谭意哥道:“周大人,这话奴家可不同意,李学士诗才可宗,论其行止,也未必比我们高到那儿去,他有醉草吓鸾书的奇才,便当在庙堂上为国之栋材,可是他蒙得圣上看重后,才不正用,终日在长安市上纵酒,被召入京中,只能做些清平调之类的绮丽文章,做官家的供奉而已,跟咱们应召而来侑酒侍宴,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侍候的人比咱们强一点而已。”

周公权为人较为拘谨,听见这话后,反而笑了道:“说得好!起李白于地下,恐怕也将无言以对了。”

蒋田憋了一肚子气,但是也不能不认了,因为他跟周公权虽是一榜同年,性情却各异其趣,周公权好诗而宗杜,认为杜甫的诗句是千锤百炼之作,锵然有声,不像李白凭才气而作诗,未经推敲,诗中更喜欢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