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托体同山阿(第5/6页)
廖长老仰天大笑,悲声道:“你问他?你问源长老?哈哈哈哈,他若肯来,我跟冯兄弟又怎会出此下策?”止观更是愕然,正待再问,忽听山门那边,无数人齐声作歌。廖长老一呆,脸上瞬息之间也不知是何颜色,低声道:“这小子……这小子终究还是来了。”只是他嗓门实在太大,虽是低声自语,旁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山脚下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山谷应和,也不知有多少人齐声高唱,歌词依稀可辨:“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秦渐辛知道这是《楚辞》中《国殇》,不由得大奇:“丐帮都是一些粗鄙无文的叫化,怎地竟能唱这等驯雅的古曲?这首歌是屈原写给阵亡将士的悼歌,莫非丐帮竟当真是决意要与少林派拼个鱼死网破么?那却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他心中固然疑惑不定,寺门前千余人,除丐帮弟子外,人人都是一般的念头。丐帮弟子本来人人势若癫狂,只要与少林僧拼命,听到这歌声,竟都镇定下来,脸上各自显出坚毅神色,连廖长老都是一般无二。秦渐辛正惊疑间,钟蕴秀忽然将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又是一个杨天王。”
秦渐辛微微皱眉,不去理她。他自从当日从杨幺口中听到源重光名头,本来对这位光华公子极是神往,一直渴欲结识。但这一年多时日中,他心灰意冷,避世出家,时时听到光华公子诸般事迹,连归元寺中六根清净的僧人也是口耳轰传,不知不觉间,对此人敬慕之余,又多了一份争竞之心。只是这等心思,固然不便宣之于口,便是有时自己想起,也颇以为耻,常常自言道:“我今世卧龙秦渐辛岂是那等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之辈?”然而此时见到光华公子这等排场,又是这等受丐帮弟子爱戴,不觉心中妒意愈盛,恨不得欲待源重光在少林寺栽个大大斤斗才好。是以听到钟蕴秀将源重光与杨幺并论,竟是隐隐觉得快意无比。
只见山道之上,无数人众络绎而来,行步虽快,队伍却丝毫不乱,较之冯廖二长老麾下丐帮弟子不可同日而语。秦渐辛心中大是佩服:“且不论他武功人品如何,单是这份领袖群伦的才干,便已不在方教主、杨天王之下。我秦渐辛枉称今世卧龙,可与他差的远了。”待得行伍渐近,只见左首一队一色的玄衫,身上各打补丁,似是丐帮弟子,身后所负的袋子却比寻常丐帮弟子小了许多,只有荷包大小,或三五只、或六七只不等。右首一进服色甚是杂乱,队伍虽也整齐,却远不及左首丐帮弟子那般划一。秦渐辛极目望去,依稀瞧见数人面目似曾相识,身穿道袍,似是天师派门下。另有数人身穿白衣,衣角绘着火焰认记,竟是明教弟子。
秦渐辛一凛,禁不住向怀中钟蕴秀瞧去,钟蕴秀也正好向他望来,两人目光相对,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若光华公子真是方教主邀来,有明教弟子参与倒不奇怪。但怎么连天师派也凭空插了一脚?”两人正惊疑间,两股人流向左右分开,涌出一件黑沉沉的方型物事,乃是一口棺材。寺门外冯廖二老所部群丐一起悲声大作,连那铁塔也似的廖长老也是老泪纵横。那棺材将至山道尽头,抬棺四人齐声高呼:“魂兮归来!”陡然一起拔身跃起有一丈五六尺高,托着那棺材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向寺门飞到。飞出两三丈远近,其势稍显衰意,群丐呼咤声中,两队玄衫乞丐各持铁杖,杖头指天,抢在头里排成两列。四人都是轻功了得的高手,伸足在杖头一一踏过,直至寺门前丈许之地,稳稳将棺材放在地上。
棺材才一落地,《国殇》之声陡然止歇,霎时间,少林寺前寂静一片。抬棺四人中,一个身穿白衣的高大青年上前向止观唱了个诺,朗声道:“天师派卫玄隽、崆峒派费不佞、泰山派东灵子、丐帮源重光,拜见止观大师。”他声音清朗之中,不失雄浑,听来甚是悦耳,但西首众僧登时一片哗然。众人先前只觉抬棺四人身法高超、轻功了得,瞧来极是赏心悦目,万万料不到竟是这四个人。卫玄隽位列天师九玄,费不佞执掌崆峒一派,都是成名已久的高人,那也罢了;东灵子号称“淮河以北剑术第一”,一口阔剑威震山东,开创泰山一派,更是一代宗师的身份。至于源重光,那是名闻天下的“光华公子”。这四个人竟尔降尊纡贵,亲自抬棺,棺中之人更不知是何等人物了。
止观微一定神,忙率众与四人见礼,说道:“四位亲劳玉趾,驾临嵩山,少林寺蓬荜生辉。敝寺僧众一日之中,得见四位高贤,幸何如之。”费不佞脸色冷淡,勉强还了一礼。源重光虽施礼在先,仍是答礼甚恭,依足了后辈的礼数。其实源重光是丐帮前代长老陈孤雁的入室弟子,陈孤雁与少林派玄字辈众僧平辈论交,若当真论起辈分,源重光反比止观高了一辈。
天师派卫玄隽、泰山派东灵子两个道人,却都神色漠然,对止观的礼数视而不见。
秦渐辛凝神向源重光望去,只见他身形甚是高大,虽作儒生打扮,但浓眉隆准,脸上棱角分明,颇显刚毅之色,不像公子王孙,倒似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只见他向止嗔、止痴以下少林僧一一见过礼,又向真如、天海等别寺高僧叙话,礼数恭谨周到,依足了江湖上的规矩。这般十余人一路引见下来,迁延甚久。丐帮自廖长老以下,人人都显出不耐之色。源重光却脸色平和,不露丝毫喜怒之态。秦渐辛大为忌惮:“此人果然城府甚深,只怕正如秀儿所言,又是一个杨天王也未可知。”
源重光与排在最后的龙树见礼已毕,缓缓回过身来,脸上登时罩了一层阴翳,引伉高歌:“操吴戈兮被犀甲……”正是《国殇》之曲。廖长老以下丐帮弟子、卫玄隽以下群豪,一起随声应和,慷慨悲壮之声,闻于青天。止观茫然不知所措,只得双手合十,默然不语。止嗔怫然道:“源公子,我少林派与贵帮交好已有百年,今日贵帮几位长老在敝寺无端生事,源公子自己又贸然抬了一口棺材上来,不知是何道理。”
廖长老大怒,喝道:“贼和尚……”源重光脸色一沉,止声不唱,向他做了个手势。廖长老身份与源重光相若,年纪更比源重光大了近一倍,对他却不敢违逆,登时将后半截话咽进肚里,只向止嗔怒目而视。源重光双手微抬,见到他手势之人登时噤声,只片刻工夫,寺前歌声渐低,终于隐没不闻,又是寂静一片。源重光微微一笑,朗声道:“廖长老,咱们与诸位武林同道约好了一起动身,你和冯长老怎地先走一步?”廖长老一怔,不知如何接口,一眼看见横卧在旁的冯长老尸身,眼泪忽然涔涔而下,嘶声道:“源长老,冯兄弟他……”源重光眼中寒芒一闪,眼光从少林诸僧身上一一扫过,低声道:“敝帮冯长老是那位高僧渡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