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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项台面底下的协议,池田内阁都做到了。那个全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油压机械友好访问考察团”的组织在同年九月二十四日抵达东京,预订全程考察时间为期两周,其中一位经指定邀请赴日的团员叫“周鸿庆”。早在此前的十二天和六天上,池田勇人已经分别发表了两次公开谈话—九月十二日、星期四,他重申协助大陆建厂的决定不变,并且宣示了对“国府”方面的贸易优惠方针。九月十八日、星期三,则在应答美国华盛顿邮报专访时特别强调:“日本对华政策并无改变;不过据日方了解,‘中华民国’政府似已无‘反攻大陆’之希望,亚洲和平将系于经贸活动之加强,各国间才有共存共荣之机会。”
这两次谈话果然令原本因贷款建厂事件已急速降温的双方关系益发雪上加霜。“太子爷”不得不在访美行程结束的次日临时搭机赴日,“太子爷”后首才着陆、张厉生前脚已经登机—被“老头子”急电召回述职了。时在九月二十一日。
“太子爷”是深知“老头子”脾气的,在这么一个满城风雨的时刻,他自然不宜作任何公开的拜访。然而人已经来到了日本,总不成匿身在下榻旅馆、扃门不出罢?遂向随员打听:有没有通晓中文、又熟悉池田内阁决策的人士,可以私与接洽、以便一询究竟者?随员中有一出身石牌训练班、曾多次赴中国大陆的干员,他见旁人都没了主意,只得应道:“有个当年在北大留过学的学生,现在内阁官房长官麾下任事,专司中国大陆经济问题研究,中文极佳,只不过传闻中此人曾习忍术,如果要接见,在安全上恐怕得格外加强,以免不测。”
“太子爷”听罢微微一笑,道:用人不防,防人不用;人家真要怎么样,我就算穿一身水泥也无如之何。去找来罢。”
找来的正是驹正春。这便是他与“太子爷”的初晤。两人促膝独对,密谈了三个小时。其间琐屑,驹正春并未细说,要紧的话题是:当时池田勇人会否继续支持“国府”?—场面已经僵了,日本政府如果还肯回圜让步,也得有个台阶下;这台阶又该由“老头子”给,还是池田自己找?里头的学问不小。驹正春对某匿名人士以一千万美元提三条件的协议是略知其情的,然而兹事体大,尤其不能对“太子爷”道出,只得暗示:池田是个生意人,如何在各边政治关系的张力紧绷到最大程度的情况下攫取最多的利益,才是其所关切者。至于政策原则方面,池田不应有什么冒进的作为或裁示。
驹正春的建言是否启示了“太子爷”什么想法?我不得而知,然而十月七日爆发“周鸿庆事件”、九日消息曝光,十一月台湾各地由学生和青年发起不买日货、不看日本电影、不听日本音乐、不阅读日本书刊和不说日本话的“五不”看来,“太子爷”有可能从驹正春的谈话中间找到了对付生意人的办法。不过,驹正春自与“太子爷”接晤之后,却独对介乎大陆、“国府”和日本三方之间的这一连串密商、暗盘、私访等活动产生了兴趣。尤其是辞出告别之际,“太子爷”忽然先问了一句:“驹君此番前来见我,不至于有什么不方便罢?”
“不会的,不会的。”
“这是因为忍术的高明,还是因为生意人的大度呢?”“太子爷”说了句令驹正春印象极为深刻的笑话—既赞赏了应邀前来遂“士大夫之私交”的驹正春,也恭维了池田政府的立场。在双方关系已然相当肃杀的当日,可以看出“太子爷”自有一派从容和体贴,驹正春竟然因此而深受感动了。
“周鸿庆”随团赴日,终于在签证到期的那一天搬演了一出令人措手不及的“投诚”事件,且立刻变质成日本政府难辞其咎的政治迫害事件。在驹正春看来,倘若“周鸿庆”根本没有向“国府投诚”的行动,自然不会被一个叫富田利明的计程车司机误送进苏联大使馆;可是一旦出现了误投的结果—苏联驻日使馆便不得不以“签证过期”为由,将之交付日本警方,成了池田勇人再向大陆要求加码的一枚活棋—如此则不能说,一切都是池田深谋远虑、布置了这么一盘可以接二连三向大陆示好的棋局,反而该回头深入调查:当初指定“周鸿庆”来日参访的那匿名人士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动机?
然而令驹正春大惑不解的是,打从十月七日起,直到第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池田派前首相岸信介以特使身份抵台访问,发表友好声明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单位针对此案展开调查。其问只有昭和三十八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深夜,驹正春忽奉内阁官房长官之令前往秘密拘禁“周鸿庆”的市ケ谷驿招待所作一探访,视其有无任何个人需要。驹正春得令即知:不日之内,“周鸿庆”便有可能会遣交大陆特派赴日处理此案的代表团。
这招待所名义上是东京私学会馆,平素亦对外开放,作旅馆经营,只七楼整层由内阁官房长官厅包下,以备不时之需。驹正春便是在七九号房见着“周鸿庆”的。
此人看上去年约三十四五岁,皮肤黝黑糙涩,似是劳动人口出身,要不,起码也生受了几载艰困。说一口夹杂着杭州和广东口音的普通官话,声音粗哑。他并不知道驹正春是日本人,一听来者殷殷相询,便急嘈嘈迸出来一大串言语:“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说什么你们也是不会相信的。上了这许多当,我再也不说什么东西、也不听什么东西了。”
驹正春猜想:从十月七日开始,这八十天期间,一定已有大陆方面代表人士前来访视过他,或许这些人士曾假冒台湾当局名义,对他作了一些试探、侦测,而后复表白身份、加以恫吓,才会让他如此戒慎恐惧的。僵持了一阵之后,驹正春只得坦然告知:“敝国政府极可能在三两天之内便会将你交还北京派来的代表团。换言之,你是去不了台湾的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效劳的,就尽管说罢,敝国政府当会倾力促成,不负所托。”
这人闻言一怔,道:“你是日本人?”
驹正春点了点头。
那人却猛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不迭用手背擦泪抹鼻涕,咳呛连连,道:“要说起移花接木、借尸还魂的招数,我可是玩了二十年了—怎么?冒充起日本人,难道我就同你说了吗?”
“我不是来刺探阁下的。”驹正春肃容说道,“过两天你回到北京,贵政府自然会有审理这个案子的法律程序。我的任务只是来询问阁下,需不需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