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26/29页)
彭子越非但保住了一条苦命,还赚了“保字号儿”里一套簇新的衣裤。踉踉跄跄出了聚珍堂的大门,他忍不住偷声笑了出来。
以上的一万两千字是我第五个失败的尝试。写到彭师父潜出聚珍堂的一节之时,我突然想到:如果顺着这条路写下去,《城邦暴力团》的主人翁就变成彭师父了,而我势必得追随这个角色的观点进入他根本无从参与或得知的大历史迷宫之中。那么我终将碰到小说创作上一个既残酷、又顽固的难题:我的主人翁无从在他真实的人生经验发生的当下,置身于另一个需要由他来揭露的故事之中。
据实言之,其详略如此:聚珍堂那夜脱壳之计得售,彭师父尝到了分身有术的甜头,少不得搬弄这手法儿解决许多麻烦。到了一九四八年秋天,又叫他撞上了另外一桩事体。原来“四脚班子”里有个叫元宝的学徒,当年是飘花门末代掌门孙少华的关门弟子,马步还没站稳、脚筋儿还没拉开,老掌门便“一鼓作气”、暴死在长街之上。少掌门孙孝胥随即宣告,飘花门封门绝派,孙氏一族从此不再涉足江湖。孙孝胥守制三年,将妻携子远走沪上,再也不见踪迹。那元宝无奈成了个苦人儿,只好上“四脚班子”来干“跑轮儿徒弟”。一日,座儿上拉了位客,一口杭州话黏惹糊赘,车把式问了半晌才听出来是要去灯市口。车把式闻言放下拉手杠头,踅过车后,低声跟元宝吩咐道:“得!上你老爷家去了。这一趟小歪轮儿你自个儿对付罢。”“老爷”原本为外公,在此则是个带些轻蔑况味的用语,意思是:灯市口是你熟悉的地界,这趟小生意你自己拉去罢—不消说,那飘花门旧址即在灯市口,干“跑轮儿徒弟”的忽然得了个差使,情知出师不远,心下自然一乐,打毛巾把车身扑挥了一回,扶起拉手,撒腿便奔。才出刀把儿胡同、离灯市口还有里许地,车身却无缘无故地煞住了,任元宝怎么使劲儿,只一双破鞋原地刨掘着黄土地,沙飞尘舞,车身却一寸也不得前行。元宝一回头,但见座儿上那白衣白裤的中年路客脸一沉,道:“看你跑车身法矫健、形影轻捷,弹步而起之际还有几分冰上推臼的内力—敢问:可是飘花门中弟子?”
元宝一个“是”字才出口,但见那路客扬手一掌隔空推出,猛然间仿佛有个从天而降的大力神骤尔将元宝一把拽起、抛出车前三丈开外。
“回去知会你同门师兄师弟,就说杭州湖墅德胜坝江浪巨子领袖项二房到了。我这一趟来,就是要斩草除根,灭绝了飘花门的星火残灰。”话说完,白影乍地掠顶而过,不及一眨眼间,已出了刀把儿胡同—看景况,还是往灯市口去了。
元宝吃这一掌,断了五七根肋条,勉力撑持回班,把详情说了。车把式们皆以为此事应另有恩怨,不是班子里结下的梁子,当然无须过问。倒是我们的彭师父听着于心不忍起来。试想:人家放了话,非灭绝飘花门星火残灰不可。看元宝身上的残伤可知,这项二房中怀深仇大恨,哪里肯善罢甘休?若是真叫他访着飘花门下弟子,岂不又要挑起一场腥风血雨?于是自向他娘舅“头把式”请令:起码得把弃置在刀把儿胡同的空车给拉回来。
彭师父拾掇了车,却不往回走,一面钻小胡同儿往灯市口飞蹿,一面内运气息,外移筋骨。到了灯市口朝阳胡同飘花门老宅,赫然又是个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的面目了。
灯市口原本是个十分热闹的所在。彼时国共两造在四野八乡正有一拨儿、没一拨儿地打着内战,北平市里的买卖却不受半点影响。无论是肩挑贸易、摊贩营生,看来并没有因为共产党华东野战军刚打下山东济南而显露些许冷清。反倒是许多贩售吃食的小生意竟然较以往更加热络。数不尽、看不清一片又一片鸦聚麇集的男女老幼都上街来混几口犹恐不及的吃喝,吆喝声此起彼落,杂着叫骂呼喊的、聊天说地的,浑然一幅繁嚣俗丽的升平盛景。
中有一人,白衣白裤,兀自端坐在一爿“鸿渐茶馆”的二楼,凭窗眺瞰,似是要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寻觅着什么一般,把双鹰隼似的眸子扫东掠西、睃里睇外,瞳仁直要烧出火来。
这人正是怀仇衔怨近二十年的项迪豪。他苦心孤诣练成一部“莫家拳”,终于自忖打通“南腿双秀”关节,堪称无敌了。遂决意只身北上,为的就是要一一翦除那飘花门孙少华的门徒子弟。无奈孙孝胥在九月下旬便已举家南迁,往上海小东门倚附了老漕帮总舵主万砚方。饶是项迪豪武功再高,仍忌惮万砚方身手势力,如此一来,只好暂且退而求其次,扑杀几只离群孤雁,也好出一出这一口积年累月的鸟气。此际他置身所在的这爿茶馆,正对着已然人去楼空的飘花门大院儿,居高临下,仍可想见当年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以一吹息之力折辱于他的那孙少华意气风发的神情颜色,项迪豪哪里还有兴致品茗览胜,偏凝眸注目,但盼能觑见往来人丁之中有那么一两个仇家的传人,好让他上前暴打泄恨一番。
就这么海底捞针、守株待兔,默坐了一个时辰有余,果然摇摇晃晃、捱捱蹭蹭过来了个车把式,就门前搁置拉手,瞅了瞅四下无人注意,抽冷子使了个鹞子翻身,人已经跃进了墙里,站定在院中石板地上。这厢项迪豪眼红心热,知是对头到了,随手往桌面扔了茶资,当下腾身而起,蹿空弹出五丈开外,恰似一无声虹电,迅即贯越街心,端端落在那车把式跟前,身形甫定,已然踩出一个金鸡步,指手喝道:“料你也是个飘花门的余孽—项某人一向不打杀无名之辈;你且报个字号,让诸天神佛听明白了,也免得去至枉死城前不能销账。”
“这位爷穿衣体面十分,说话却邋遢得很—您要是打杀不了小人,又当如何呢?”
项迪豪哪里还肯同他斗口舌?早已挺胸叠腹、吸腰沉肩,双掌一前一后振出个“霸王开鞭”的式子,一掌落上对方左肩、一掌劈着对方右胁—彭师父硬生生吃下两掌,非但文风不动,还开口道出一句:“这位爷且消消气。”
一击双掌皆中,不料掌缘却给震得微微发麻,内力回吐,居然荡胸撼臆,项迪豪暗道一声不妙,变掌成拳,蓄起个“带马回槽”的身形,旋腰拧背,以左踵为轴心、右腿作规杆,横里使出一记“虎尾攀星”,丘如石丸,正踢上彭师父面门。彭师父捱下这一脚,仍竖立不移,接着道:“这位爷且缓缓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