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聆听之资格(第2/4页)

坦白说,我全然不知道这三个字是怎样跑出来撞了我脑袋一下而脱口掉出来的。可是换了任何一个哪怕完全不相信“某个人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家伙,倘若处在我当时那个情境,看见一个自己认识了二三十年的人脖子上居然出现了一圈前所未见的刺青绳纹,恐怕也会同我一样地喊出那三个字来。

彭师父似乎并不觉意外,他双手往腰眼儿上一叉,沉声道:“下午在公园里胡喊乱喊的—也是你?”

我没搭理他,却注意到他的肩膊正以一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速度膨胀着了—而且还不只是肩膊,连臂膀、胁下、胸腹、腰身也都有如吹气球的一般缓缓鼓凸起来。

“前些天在莒光新城闹事伤人的—也是你?”

就在这个时刻,孙小六已经悄悄站起身,在彭师父背后朝我挤眉弄眼带比划手势,意思似乎是说:我不要再惹彭师父了,而他自己现在就要溜了。

谁知彭师父连头也不回、眼也不瞬,反手一提拎便捞住了孙小六的衣领,顺势往前一带,竟然把他过肩摔到面前,正杵在我身边。还没等我想到该怎么反应,彭师父的另只手也朝后一挥—这一下倒真把我吓住了—隔空五尺,一只掌影居然便将屋门拉动九十度,结结实实发出“碰”一声的关上。缩在藤椅里的彭师母打了个寒战,继续睡着,然而屋子里的气氛却大不相同—仿佛就要杀人见血了。

此刻的彭师父瞪着双血红暴丝的眼睛,双掌齐齐朝外一推,分别面向院子和巷道的两扇一北、一西的窗户也应声平空滑出,关了个死紧。说得明白些,我和孙小六已经给封在这三坪大小的客厅里,所面对的,却是一个身形、体态甚至连面貌、脾性也完全不同的彭师父。他伸出个碗大的拳头,食指弹出,几乎要戳上我的鼻尖,道:“那么—这些年时不时到家来翻箱倒柜的—恐怕也是你喽?”

“这就不对了。”我心底不应该害怕的,可也许是仗着孙小六神通广大,我反而微微有些想要触怒这老小子的意思,于是也学他把两手叉在腰眼上,应声答道:“你彭师父自己偷偷摸摸,两面做人也就罢了,怎么做贼的喊捉贼,还赖上我呢?我他妈喊你一声‘彭师父’全是看我妈的面子,你以为你那两瓶高粱酒泡樟脑丸的把戏真值我把你当师父喊么?别搞错了罢—”

其实我的话还没说完—后头我本来还有一句“去你妈的越活越回去大侠,拽个呀!”这是本村的标准村骂,出喉脱口就令说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爽感。可我没来得及说,整张嘴就被孙小六的一只大巴掌给捂住了,孙小六一面把我捂得向后要倒—人却牢牢实实仿佛被那巴掌给吸住了,一面结结巴巴开口冲彭师父道:“师师师父、师父、张哥张哥不不不是这意思,也不是这意意意思。”

“你让他说。”彭师父双臂环胸,头脸稍稍垂了垂,“不打紧,让他说。”

孙小六才怯生生地缩回手,我便索性把一肚皮身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敢出口的脏话成串地全骂了出来,然后才喘了口气,想起红莲所说的那一套,于是狠狠地道:“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是他妈的黑道、是暴力团、是地下社会的恐怖分子,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而且永远翻不了身。”

“还有呢?”彭师父撇了撇嘴,眉头微微蹙了蹙,道,“你尽管说好了。”

“我老大哥给灯架子砸破了脑袋—就是你们干的!还他妈赖我到你家翻箱倒柜呢!我!”坦白说,这时连我都听出自己恶声恶气里唬烂的成分,也就是所谓“威风凛凛地颤抖”的成分。

彭师父听到这里居然笑了起来,随即道:你小子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唉!”最后这一声喟叹听来既有几分轻鄙、又带着几分轻松,然而无论轻的是什么,总让我有给人啐了一头一脸,或者更少是白了一眼的感觉。我当然不甘示弱,抗声道:

“起码我知道你是岳子鹏!”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岳子鹏—可没有人会这么咋呼。”彭师父身上虬结隆起的皮肉疙瘩一块一块地消失了—他的肩削了下去、臂膀短了一截也缩了一圈、胸背肚腹上鼓浮肿胀的部分也凹陷了一大片,可这都不像他所说的话那般令我错愕—他低声在我耳边说:

“就像你老大哥从前叫张世芳,后来叫张翰卿;令尊原先叫张启京,现在叫张逵;我可以叫岳子鹏,也可以叫彭子越;咱们这一辈儿的人物,谁没有几个串东串西的名字呢?尽知道些名字,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你在学校里读了那么些年的书、得了那么高的学位,就只记了几个名字吗?”

接着,他的脖子朝前一弓,连脸颊和下巴上的肌肉也消失了,整个人垮回平常时日里我见过无数次的那老头子的模样—当然,隔空开关门窗的一手功夫也收拾到不知哪个角落里—他缓缓地回身,看来有些吃力地开了屋门,拉开朝院子的窗户,像是突然想起彭师母还在一旁睡觉而不忍害她受了风,遂又马上把窗缝关小了些,然后才一如平素喝斥我们那样说道:滚了滚了!往后洗澡从后门进、后门出,不许上前屋来。”

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刻意往他肩头一挤,他居然硬生生往后跄了半步,仿佛既无意提防、也没能力抵挡,白白叫我给抗了一膀子。我索性停下脚步,也学他先前拿食指指着我的神态说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底细给弄清楚。”

彭师父笑了起来,全然不理会我的威武之态,径自冲孙小六道:“你那阳维脉同足少阳交会之处还有些壅塞窒碍,还得多用功。知道吗?”

孙小六点点头,一面扯扯我的袖子,可我还没过足瘾头,一根食指老大不愿意收回来,便又往前戳了戳,道:“等我找着我老大哥还有他的朋友,你就他妈要倒大霉了。”

彭师父仍不答我,笑容也依旧挂在脸上,对孙小六继续说:“回家跟小五说,你张哥书读多了,脑子也烧坏了,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要她留神,别枉费一番心思。”说到这里,才转过眼珠子来睇我一睇,瞳人深处有电光一闪,道:“无论你读到什么学士硕士博士黑松沙士,依我看也不过同你们村里那些个痞子没什么两样儿。别说谁的底细—你连自己的底细还弄不清楚呢!”说完便扭开屋门铜把,踅了进去,关门时一点儿声响也没出。

我算白折腾一场,既没弄清楚彭师父和岳子鹏这两个名字一个人的轇轕,显然也没能把这老家伙唬住,反而十分荒唐地叫这人人瞧不上眼的“越活越回去大侠”给羞辱了一顿。我和孙小六并肩走出小巷口,转到双和街菜市口上的时刻,孙小六忽然开口说道:“我不会跟我姊那样说的,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