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解(第7/9页)
说着,他声音忽然放轻:“可惜红颜薄命,美人常伴拙夫眠。那么多王孙公子,她都没看上,看上的偏偏是我们吴县令。我们吴县令当年未中进士时,家境颇为寒窘,不知怎么和朱妍认识了,听说他腹内颇有才华。朱妍也就贵他才华,委身相许,又以金帛助他及第。可惜我家县令朝中并无靠山,终究就外放为这么个小县的县令了。开始时,他们还时时有书信往来。到后来,吴县令这边的信就断了。我听知情人说:吴县尊早就后悔与她交往,为此弄得声名不佳,也不见容于临安城中的公子贵人,才落得这么个外放为官的下场。但只因朱妍还在京中,结交往来俱都不俗,所以还敷衍着她。后来听说自他外放,朱妍就已闭门息客,吴县令更是颇为不悦,就不再回她的信了。没想这朱妍姑娘居然就真的这么一片痴情,竟真的一个人抛尽繁华,寻找了来。这么千里迢迢,到这舒城也快三个月了,吴县令却一直不见。唉,没想——他们今日见面了……”
那店伙似是也不知该怎么评说今日这尴尬局面,望着杜淮山几人面露苦笑,提着壶去了。
那女子唱的曲调名为《叨叨令》,本是北曲,后来流入江南,曲调才变得繁复了许多,这两年在江南极为流行。只见她唱到后来,唱一句不由就看那吴县令一眼,眼中神色就似一叹。似是一个人,本就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可以依恃的,但宁愿轻信一次,倾身相与,却偏偏被负,一眼一眼看出自己正走近深渊时的荒凉与慨叹。
那荒凉本苦,但在她眼中,连这荒凉也是艳的。座中人惊于她的艳色,不由个个敛容正坐。只有完颜晟微张着嘴,傻傻地把她看着——因为也只有他才有资格如此。
朱妍一曲既罢,却把琵琶一收,款款站起,低声道:“玉琢,你真的认不得我了吗?”脸上却有一种决绝的表情。
吴玉琢一愕,似是不好回答。
他旁边师爷见县令受窘,忙插口笑道:“朱校书名传天下,谁还会不认识?来来来,在下倒一杯酒,你敬一杯给完颜晟大人。”
朱妍却并不望向他一眼,也不望向那完颜晟一眼,口中苦涩道:“三个月了,你都不肯见我一面。我知道你已盛纳姬妾,我无所谓。但两载恩情,宿昔相许,难道就这么断了吗?”
那吴县令一脸尴尬,却听朱妍道:“其实,我是这样一个人,断就断了也罢,我只想要你当面给我一句话。其实只要你好,我怎么都可以的。”
那吴玉琢额上微微出汗,这回却不是为恐惧,而是惶愧。只听他道:“朱妍,这些话咱们下去再说好不好?这儿,有完颜晟大人和这么多大人还在场。你,你再唱一曲吧。”
朱妍身形轻轻一颤。她看着吴玉琢,只见他正一脸不安地望着完颜晟。
她似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去的声音,那声音很小,但又很大,连对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颤间听见。可惜,她曾最最在意,为之舍弃最多的人却一脸油汗地望着个金使,诚惶诚恐,完全没有听见。
朱妍脸上一笑,笑得无比灿烂。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见这样的男人。
然后,她极为不屑地指着完颜晟。“最后,你就是为了这么个金官,为了舒城太小无物可以款待才终于见我,拿我出来做为款待?”
她伤心欲绝,脸上却是一种凄艳。她摇头苦笑道:“男人啊。”
座中男人有点良心的大都不由心下一惭,觉得她三个字已把男人之德色都叹尽了。
却听朱妍叹道:“那我还唱什么歌,唱什么《叨叨令》,本就是虚情假意,怎么叨叨的也唤不回留不住的呀。”
她的眼中满是泪。她是美艳的,虽在污泥,但却出尘。她觉得自己本给了这个浊世一个机会,给它一个机会留住她——仿佛留住美好,留住一点点真心。虽然她全不相信它,还是给了,但他们还是糟踏了。
她望向完颜晟,口里轻笑道:“你是想和我睡觉吗?”
完颜晟一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只有他内在的兽性不会受到伤感浸染,只听满脸兴奋地道:“是!”
朱妍却只一笑,眼光看着他象看一个动物。然后,双目又扫了全场一眼,就望向空处,口中轻声道:“做梦吧。”
说话时她的左手已伸出栏杆。手一松,手里的琵琶就已坠下。众人一惊。只见她已轻轻一笑,身体轻盈一翻,人不知怎么就坠向楼下。众人没想她有这么敏捷,只来得及听她口里轻声说了一句:“玉琢,记着,我不是为你才跳的,你还不配叫我失望……”
场中人“呀”地一声,大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眼见马上就要血溅朱栏!
那朱妍跃下楼时,手里已握了一柄削橙的小刀。她知道楼不高,所以跃下时身子朝下,却把刀尖对准胸口,已抱了必死之心。
众人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还是杜淮山反应快,他见朱妍一跃出楼,自己就已扑出相救。他这边回廊距朱妍那边足有四五丈远,朱妍是笔直坠落,他却是斜斜扑出。但杜淮山身手绝快,斜斜扑来却在朱妍离地还有三尺时就已赶上。他绰号“洞明手”,本就目光锐利,在空中已看见朱妍手中之刀。他不急着碰人,反先伸手先向朱妍腕上一拉一拧。朱妍手中之刀已脱手落下,刀尖朝下,“脱”地一声,直插入地板中,刀柄轻颤,足见锐利。
然后杜淮山才托住朱妍,稳稳落地。
他年齿俱高,已过知天命之龄,本来对于世俗所谓男女之大防已不必讲究。但这朱妍实在过于明妍,杜淮山接住她时不自觉就把双手平伸向前去,远远地托着她的身体,然后才把她轻放在地。
朱妍眼中的泪水才开始流下。杜淮山活了六十余岁,才知道什么是能穿透岁月的红泪,只听她喃喃道:“为什么救我?”
杜淮山不好答,也答不出。
朱妍叹道:“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这场生活我已经活厌了。我活下去,就是多受屈辱,除了这,还有什么?还有何意味?唉——朱妍啊朱妍,尘世滔滔,尽是须眉浊物,竟没有一个可以当得起你的人。”
杜淮山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柔升起。
楼上却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原来他这么一个衰龄老者,一跃扑出,其身手矫捷,犹胜少年。北廊上的金人虽一向鄙视南朝之人,但见杜淮山救人成功,不由也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