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 Cool Air(第2/3页)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并不高,但身材的比例却很匀称。他的身上穿着某种裁剪得完美而又合身的礼服,一张彰显着高贵血统的脸上流露着一种骄傲但却并不狂妄自负的神情。他的脸庞上围着一圈铁灰色的络腮胡子,一副老式的夹鼻眼镜架在鹰钩鼻上,遮挡住了那双突出的漆黑眼睛。那鼻子给人一种像是摩尔人的感觉,而其他的地方则显然都是凯尔特人的特征。高高的前额上,一头浓密而又修剪整齐的头发优雅地分作两拨,说明他有严格按时请理发师的习惯;而整副样子则说明他是一个极其聪明而且也有着良好血统与教养的人。

就这样,我在那股冰冷的气流中看到了穆兹医生,同时也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抵触情绪。可是我却无法从他的外貌上找出任何端倪来说明我的反感情绪来自何处。也许是那偏铅灰色的肤色与冰凉的触感让我有些反感,但考虑到他疾病缠身的状况,这也是可以理解与原谅的;只是那种冰冷的触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里是如此怪异,而这些怪异的感觉则总会带给人厌恶、不安甚至是害怕。

但是很快,由衷的钦佩之情就令我将那些反感的情绪忘在了脑后。尽管医生那毫无血色的苍白双手冰冷而又颤抖,但他高超的技术同样也立刻彰显无遗。仅仅随意一瞥,他便立刻明白我的需要,并且以专家的熟练手法一一完成。他用一种空洞、冷淡但却优雅顿挫的古怪声音安慰着我,他告诉我他是死亡不共戴天的仇敌,并且一生都在致力于进行一项得以阻碍和根除死亡的奇怪实验,为此他投入了自己的所有财富,并且因此疏离了所有的朋友。他心中似乎有着某种狂热的善意,当他聆听我的胸腔并混合起某些他从那个略小的实验室里拿来的合适药剂时,医生的漫谈达到了近乎喋喋不休的地步。显然,他也发现在周围这个邋遢的环境里,能找到一个有着良好出身的人进行交流是一件相当稀有的新鲜事。甚至,他都逐渐将话题转移到记忆中那些他经历过的美好时光上了。

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奇怪,但起码能令人宽慰;可当那些句子温文尔雅地从他嘴中流出时,我甚至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呼吸。他试图靠谈论他的理论和实验将我的注意力从这些古怪的地方转移开。我还记得他巧妙地安抚了我的情绪,坚持告诉我意志和意识要比有机的躯体更加强大,因此即便躯体受到了最严重的损伤与缺陷,甚至某些特殊的器官丧失了活力,只要躯体原本是健康的而且得到了小心的保存,就可以通过某些能够增强自我意志和意识的科学方法来保持神经系统的活性。他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某天他会教我如何在没有心脏的情况下继续生活——或者至少保持自己的意识。但他现在正被一些疾病的并发症所困扰,需要非常精确的理疗方法,其中也包括保持低温。任何显著的温度升高,如果持续时间较长,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他居所的低温——大约华氏五十五度或五十六度——全靠着一台氨水制冷系统来维持,我经常在下方房间里听到的汽油发动机声正是它的泵工作时发出的。

我很快便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离开了那个寒冷的地方,并成为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隐居者的忠实追随者。在那之后,我经常穿着厚厚的外套大衣去拜访他,听他讲述那些秘密的研究以及那些近乎可怖的研究成果。当我查看起那些罗列在他书架上古老得令人惊讶的异端典籍时,不由得有些颤抖。但我必须得说,在他的帮助下,我几乎已完全治好了身上的疾病。他似乎并没有对中古史学家所书写的咒语嗤之以鼻,因为他相信这些神秘的咒语包含有罕见的精神刺激作用,因而会对那些机体脉搏已经消失的神经系统产生奇特的作用。他讲述的有关巴伦西亚地区托里斯医生的事迹打动了我:那位医生曾与他一同进行过早期的实验,并且在十八年前的大病中细心地照料过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病痛就一直在他身上纠缠不去。托里斯医生在拯救了他的同僚后不久便向他终生抗争的仇敌屈服了。也许是太过疲劳的缘故,穆兹医生只是低声讲述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讲得太具体——他只是说那种治疗方法极其非同寻常,中间的某些过程和场面恐怕也不会受到那些年老而保守的加伦派医生的欢迎。

时间一周周过去,我惋惜地发现,正如赫雷罗夫人所言,我的新朋友的身体状况的确在缓慢但却毋庸置疑地变糟。他铅灰的面色变得越来越差,声音也开始变得愈发空洞和模糊,他的肌肉活动也变得不那么协调了,就连他的精神与意志力的恢复和活力也比不上之前了。对于这种令人悲伤的变化,他却似乎一点儿也察觉不到。渐渐地,他的表情与谈话中呈现出一种阴森可憎的讽刺意味,这使得我又重新感觉到最初我曾感觉到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厌恶感。

他开始变得奇怪而又反复无常,并且喜欢上了异国的香料与埃及的薰香,直到最后弄得他的房间闻起来就像是帝王谷里那些埋葬着法老的地窖一般。同时,他对寒冷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在我的帮助下,他扩大了自己房间的氨气管道,调整了那些气泵与制冷机的进料口,让温度能保持在华氏三十四度或四十度的水平——甚至到了后来更降低到华氏二十八度。当然,浴室与实验室则没那么寒冷刺骨,否则水可能会结冰,而某些化学反应也可能无法正常进行。与他毗邻的租户开始抱怨那些从两侧相接的门内扩散出来的刺骨寒气,所以我又帮着他装上了厚重的挂毯来消除这些麻烦。某种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似乎牢牢地摄住了他,这种恐惧强烈得超乎寻常,甚至有些病态。他不停地谈论起死亡,可当我们温和地提到像是安葬与葬礼安排这类事务时,他却又空洞地大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变成了一个令人不安、甚至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同伴;然而,出于对他悉心治疗的感谢,我也无法把他留给他身边的那些陌生人,只得裹着特别为此买的厚重外套每天为他打扫房间,并专注于他的各种需要。我同样还为他买了不少东西,并且总为他从药商和实验室供应处订购的某些化学品倍感困惑与惊讶。

他的房间周围似乎弥漫着一种无法解释但却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气氛。我曾说过,整个房子都笼罩在一股发霉的气味里;但那味道在他的房间里却变得更加难闻——即便这间房间里使用过各种薰香和香料,而且还弥漫着他独自药浴时散发的那股刺鼻化学品味道。我觉得这肯定和他身上的疾病有关,而当我思索着究竟什么样的疾病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赫雷罗夫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总在胸前画十字,并且毫不客气地把他留给了我去照料;甚至都不让她的儿子伊斯特堡再去为医生跑腿。当我暗示他去找其他医生看看时,他便大发雷霆,仿佛遭到了戏弄。显然,他很担心强烈的情绪活动对身体造成的影响,可他的意志与动力却变得更强硬了,并且拒绝老实地躺在床上。他早前生病时的困倦这时已经被他强烈的决心所取代。他似乎要奋起抵抗死亡,即便疾病这古老的敌人已经抓住了他。到最后,他甚至放弃了一直以来奇怪得仿佛程序般的饮食习惯。似乎只有精神力还在支撑着他,使他免于完全崩溃。